紫岚的挽歌（二）

赵爱明

二

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萧瑟的暮秋之气还没褪尽，冬季竟悄悄来临了。

丧夫之悲还未平复，失子之痛又给了紫岚致命的打击，她好多天蜷缩在洞内任凭天昏地暗，几个孩子又冷又饿，嘴巴里还啃咂着那些早已光溜溜的狍子骨。

依稀听到几声同伴的呼唤，紫岚强打精神走出洞外，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狼群斑驳的足印，看来它们早已聚集在一起向北进发了。

狼是群居动物，漫长的冬季里，它们只有靠团队的凝聚力才能猎取食物熬过严寒。

那杂乱的足迹让紫岚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于是，她转身招呼孩子们顺着足印追寻前去的同伴们。

三个小家伙在大家庭中成长得很快。特别是二欢，自打哥哥死了之后他俨然担当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分担了妈妈的一部分重担。他在这里感觉如鱼得水，每次在集体捕食行动中都冲锋在前，一点也不落后于那些成年老狼，连果嘎也不由地对它刮目相看，想刻薄他们一家也找不出理由。

这令紫岚心中那早已熄灭的希望之火重又燃起：二欢虽然体格不及黑仔，但他脑子机灵身手敏捷，骨头茬里渗透着黑桑的基因。

特别是在前几天的一次围剿行动中，二欢更是建立了不可小觑的功绩：那天有几只失群的羚羊从沟底跑出，想横穿原野。是眼急腿快的二欢第一个发现了它们并像箭一样追去，只是羚羊的奔跑速度太快，眼看相距越来越远，二欢忽然停下脚步，做出放弃的样子，其实它悄悄绕到另一个土丘的后面隐蔽了起来，当被麻痹了的羚羊放慢了脚步正庆幸逃脱一劫时，却冷不防二欢又从侧面的土丘后冲出来，堵截了它们。羚羊们回头再想逃脱时，狼群的大队伍已围追过来。

那一天，紫岚她们一家分得了羚羊的两条后腿，肉比较厚实的地方。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总分得一些无肉的破皮囊或碎骨头什么的。

这次的战绩给了二欢极大的鼓舞，他更加自信了。这不，马上要过年了，狼群早已窥探到牧民们宰杀了很多牛和羊，那些美味就屯在离毡房较远的一间临时搭建的敞篷里，食物的诱惑力太大了，况且一冬大家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于是它们决定铤而走险，挑选几名精兵强将趁夜偷袭，其余的弱势狼群在后方营地静候佳音。

二欢也在被选之列。是夜，没等紫岚的吩咐叮咛，他已迫不及待地跟随队友出发了，他有一股再立新功的冲动。

远远望去，从毡房里透出几丝微弱的灯光，隐约听到牧民们豪饮美酒和奶茶的笑声，看来他们正喝得尽兴，这样的好时候谁还会从暖烘烘的毡房出来巡视？

狼群窃喜，个个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二欢更是争先恐后第一个冲进敞篷，性子比较急的几个同伴也紧随其后。可是刚刚进去眨眼工夫，紧接着几声凄厉的狼嚎便划破夜空，还没来得及近前的几匹剩狼转身狂奔而逃。远处的毡房突然灯火通明，牧民们打着火把出来收获他们的战利品来了，他们先是围成一圈载歌载舞庆祝一番，然后把手中的烈酒浇在被铁枷夹住的几匹狼身上，投掷出了火把，空旷的草原上顿时弥漫着腥臭焦糊的气味。

等在后方的狼群，在晨曦微露时，没有看到预期的美味，除了稀稀拉拉耷拉着脑袋狼狈而归的同伴外，收到的是至亲折损的噩耗。

紫岚不相信她的二欢会死，她疯了似的奔至昨晚那处伤心之地，却见篷子不在了，肉食不在了，枯败的草地上只有几片烧焦的黑团。

三

沉闷的气氛笼罩在栖身之所，悲愤和不甘漫延在每匹狼的心头。洞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那是一种叫做“人”的动物在放爆竹过大年。上苍赐予了他们智慧，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所以他们尽可以侵占领地，掠夺草原，不留给其它异类生存的空间。物竞天择，这是自然规律。

饥寒交迫的狼群在经受了上次的劫难后，行动变得相当保守，它们不再蛮干，除了小打小闹不至于饿死外，大多时日都无果地游走在无垠的旷野上，任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黄沙掠过，心中唯一的期盼便是春日的到来······

雪渐渐消融，河道也开了，草芽开始微微泛出绿意，这是春的信息，它带来的是无限的生机，但是大家族也要因此分散了。

紫岚的队伍显得单薄而寥落，小三和花猫显然不想离开伙伴，他俩怅然地跟在母亲后面，向前途未卜的远方行进。紫岚想寻找一片世外桃源，那里温饱无忧，安宁祥和；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那里流水潺潺，落英缤纷，还有她的亲人。可是这样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偌大的草原竟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既然找不到，那就磨利牙齿在弱肉强食这个巨大的生物链中争夺一席之地吧！惊蛰刚过的小动物们，从憋闷的洞穴里钻出来还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常常成为候在洞外的两个小家伙口中的美食。小三和花猫现在已不需要紫岚过多的照顾，紫岚的春天似乎如草原明媚的阳光一样灿烂，但是真正的隐痛只有紫岚心中明了。

当紫岚把目光聚焦在家中现在唯一的男丁时，才发觉隐匿在小三性格深处的缺陷。在好多次的捕食中，小三都显得畏首畏尾，本来有足够的胜算，却由于他在最关键的时候心慈手软而让对方溜掉，气得花猫常扑上前去咬他。

紫岚在懊恼了一段时日后，才追根溯源出因果：当初黑仔和二欢在的时候，她最偏心黑仔，尤其在食物不足时，她公然纵容黑仔横行霸道的行为。及至黑仔不在，二欢性子急、脾气躁，一切又都轮不到小三。长期以来，小三一直处于压抑从属地位，从而渐渐丧失了自己的个性，遇事变得拘谨、羞涩、拖沓甚而至于窝囊。可这样的结果怨不得谁，是她基于某种私心目的，而忽略了平衡孩子们在家庭中的地位，才导致了小三这种懦弱的性格。

找到了原因，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对小三进行心理治疗。积习并非一日而成，所以矫正的过程也相当艰辛。紫岚在实施过程中摸索出一套递进疗法：首先是鼓励法，大凡小事她都首推小三充任主角，让他单独解决问题，建立自信心。其次是挑衅法，这实际上是巩固他自信心的另一种极端方法，在没有任何冲突的环境里故意找茬，以激怒小三，让他爆发出潜在的狼性。最后是提升法，这是一个综合疗程，在这个阶段紫岚恩威并施，全方位地培养他独挡一面的勇气和驾驭困难的能力，提升他的多元素质。

时间过得真快，就在紫岚潜心于她的临床实验时，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老朋友们又见面了，果嘎看上去显得老态龙钟了，背有些驼，毛发像一篷衰草披散着，顶着风的双眼常淌出浑浊的泪。狼群的队员锐减，整个集体也显得凌乱涣散。这正是天赐小三问鼎王位的大好机会啊！紫岚暂且按捺住心里的欢喜。

一如往年的冬天，老果嘎没有一点新创意，日复一日领着大伙到处游逛，食物找不到还浪费体力。这天，大家提议到对面的玉溪原碰碰运气，去年去过那儿，收获还不错。只是去那里必须得越过一条狭长的深谷，那谷长约十几里，宽不过几十丈。

行至跟前，在如何过谷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果嘎命令大家照旧绕过谷口再到对面，这样虽然费时但比较稳妥，而一拔年轻队员却力主下到谷底，再往上攀爬，这样虽然有难度，但如果开辟出一条新线路，往后常来就可以省事了。

果嘎没想到他的号令会遭到反对，而且小三竟无视他的情绪，抢先带着几名同伙准备下谷。他立马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挑衅，于是咆哮着跳了过来。火药味越来越浓，内战终于爆发了。

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次斗殴，前后没几十个回合，耗时仅几分钟，输赢已见分晓。小三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一块大石板上，俯视着果嘎，等着他的跪拜。

这样的结果是果嘎始料不及的，一种日薄西山的懊恼不由地漫过心头，他眼神哀怨地环视了一圈他的臣民，然后仰着头向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这一声长啸雄浑高亢凄婉苍凉，像总结他坎坷一生的绝唱。一阵过后，尾音还仿佛漂浮在苍茫的天际，继而慢慢向下散落在毛茸茸的草根之间。

众狼被这一声长啸惊得不知所措，他们仿佛又看到了果嘎昔日的雄风，想起他们几年来一块度过的峥嵘岁月。

小三也被这啸声洗空了灵魂，他依稀回到了童年，又亲历了一次父亲的早逝，大哥的夭折，二哥的惨死，是他们性格中的不安分因子导致了他们的短命。而他从小就向往和谐的生存环境，希望过随性的生活。想着想着，那善良谦和的本性又迅速复归到他的内心，他不由自主地走下了大石板，蹲下身子望着大伙。

紫岚压抑住狂喜的心情正等待小三接受果嘎的臣服，却不料被果嘎的这一声怪叫吓了一跳，当她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却见儿子不知啥时蹲在边上目光楚楚地看着她。紫岚马上意识到，不好，小三的毛病又犯了，我得赶紧激他。于是她径直向前去，小三此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正等着果嘎的原谅，却见母亲迎面怒视着奔来，他慌忙直起身子往后退，全然忘了身后是深深的崖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