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你爸住院了，医生说他得了抑郁症。
在我看来，我爸的日子真的不要太好过。他和我妈都已经退休，两个人加起来每个月有七八千块养老金。二老又都勤快，一退休就搬到乡下，吃的菜和水果基本是自己种的，平时只买点肉，花销极小。而且我俩也都孝顺。我哥离他们近，节假日包括周末，都会回去看他们；我疫情前每年会送他们出国旅游一到两次，平日里稍大点的开支，包括看病买电动车什么的，也都给他们包办了。年底还会另给他们十万。这样的日子，亲戚朋友个个羡慕，怎么他竟会生这么个病？我问我妈，我妈支支吾吾半天，说她觉得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我哥没有生二胎，二是我老公和他吵了架。我哥生二胎这事，是我爸的老心病了。他总说家里人太少，我哥应该多生几个、热热闹闹才好，将来兄弟姐妹也有个帮衬。而且只有一个孩子，他觉得万一不能出头的话，家里就完了，连个别的指望都没有。我嫂子本来不想再生，看我爸心焦，就和我哥商量再要一个。没想到事与愿违，死活怀不上。我们都劝她既然这样就算了吧，可她又咬着牙去做了试管，只是两次都不成功，人还被折磨得半死。后来我特意回去了一趟，把我爸一顿好说，这事也就没人再提了。至于我老公和我爸吵架，纯粹是话赶话赶得太急，两个人都是暴脾气，就怼上了。后来便一直处于冷战状态，我老公没让步，我爸更是绝不低头，就那样僵着。我本以为，这俩事都不算事——翁婿间争个嘴红个脸太正常了，牙齿舌头还会磕着呢，别扭完了等大家气消了，迟早不得和好吗？至于二胎，纯粹就是我爸瞎操心，我哥又不是没孩子，不生就不生吧，多少独生子女家庭不过得好好的。再说有几个媳妇能像我嫂子那样，肯去做两次试管。换了我，肯定就一句话，老娘不生，谁想生自个儿生去。没想到我爸居然还拗上劲了，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我还没发表完自己的宏伟意见，我妈又打断我，说了句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的话：“你自己给你爸打电话吧。你爸说，你们兄妹都一样，从来不给他打电话，只给我打电话，你们都不喜欢他……”我想说，谁还不是只给妈打电话。我娃才八岁，每天在学校都是用他的手表电话给我打，从来不给他爸打，除非我的电话接不通，要通过他爸找我。我爸的人生说起来很苦，苦过黄莲的那种。我在以前一篇文里说过。可能是经历的阴暗太多，他脾气很不好，动不动怼天怼地怼空气。我小时候最怕他回家，他那时候已经转业到郴州，每年有一整个月的探亲假，他一回来我就觉得空气都稀薄了，大气不敢出。什么事儿他都能拎出来把人骂一顿。比如我们把小伙伴带到家里来玩，把家里搞乱了，他要骂我们不懂事，就知道傻疯；后来家里没小朋友来玩，他又嫌冷清了，说我们不和人，狗都不踏我们家门槛。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妈和他因为种种原因闹离婚，我心里还挺高兴的，觉得离了最好，就不用看他脸色了。再大点儿，他骂我的理由就更多了。考试考不好，要骂；写完作业看会儿小说，要骂；说话时顶了嘴，要骂；和男同学打闹了，要骂；想买件新衣服，说我爱慕虚荣，成天只晓得现眼……有一次我在放学回家时，骑着自行车下坡，与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擦身而过，当时我一慌，连人带自行车摔倒在路边，头狠狠地磕在了硬梆梆水泥上……后来我在路边坐了很久，才缓过神来，硬撑着把自行车推回家。我没敢把这事给我爸说，按他的吩咐拿着盆子去淘米，结果没走几步就天旋地转，又摔了。我爸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没过来扶我，只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个没卵用的，屁大点事都干不好。再后来，我高考考得不好，工作后又不挣什么钱，谈的男朋友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潜力股或豪门……再再后来，我嫌呆在体制内没意思，辞了职去大城市流浪，连一日三餐都没着落……我也对他失望透顶。觉得他势利眼，见得人笑见不得人哭。我哥也差不多。从小就在他的骂声中长大，成年后又和他闹过长达五六年的矛盾，那些年里，我哥没叫过他一声爸。自己有了孩子，确实能理解很多以前不理解的。比如我也会在孩子摔倒时冷眼旁观，等他自己爬起来；我曾发誓绝不动孩子一根手指头，可后来气急了也会打孩子；我知道小孩子偶尔考不好也正常，可看到孩子考得差还是会焦虑地河东狮吼……但这些，我都没有和我爸交流过。经济上慢慢宽裕起来的我，只是给他钱，送他出去玩，他想要什么就立刻给他买什么……因为忙，我不怎么回家。偶尔回了，也很少和他聊天。每次他喊我过去，说有事要和我谈。我就想方设法找借口走开，比如娃又哭了啦，比如肚子疼内急啦。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彼此的生疏，对这种突然的示好有不自觉的情怯；也觉得自己作为孩子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这些，导致原本就有童年阴影的他，内心深处更加缺乏安全感，更加倍感自己人生的匮乏和无力——连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也不亲近，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指望。所以他才迫切地想我哥多生几个，所以他才那么介意和我老公的一次普通的争嘴，所以他才对我打电话只打给我妈那么敏感。在我的世界越来越大的时候，他的世界渐渐逼仄。逼仄到终于只剩下了家人。起因是我给他们在乡下买了栋楼房，又给了他们五万块钱，让他们打整一下 ，但他们舍不得花钱，连门都没有换，一推就吱嘎叫。我有点烦，就给我妈说，你必须得把那门全换了，换完让店里给你开发票，开多少我给你们再报销多少。我妈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应下了。结果我一走，我爸就和我妈大吵起来，说我有两个钱都要上天了，说我妈不该啥事都顺着我，只想讨好我。说他不怕作恶人，要是我敢坚持己见，他就要和我断绝关系，绝不再用我一分钱。
我知道后也气坏了，觉得我爸简直不可理喻，第一时间就要打电话说他。结果电话一接通，他的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老房子的事他会看着弄，让我别操心，还一个劲儿叮嘱我多注意身体，别太忙了累着自己，搞得我都没好意思质问他。如今回头分析，也许他只是嫉妒妈妈和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他想要用他的方式，包括所谓的断绝关系，争取我们的注意，所以当我主动打电话给他，他这急迫的心愿，立刻得到了微小的满足。而就这点点微不足道的满足，已经足以使他瞬间忘掉他的狠话，坦露他渴望我依赖我牵挂我的真心。在2020年即将结尾的时候，我躺在黑夜里，自责像潮水一样包围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把对娃的耐心和细致，分给他们一点点呢？能不能抽空多回几次家，能不能多打几个电话，能不能说话时温和一点声音低一点，能不能偶尔也装装怂在某些事儿上向他们讨教一下，能不能让身体日渐衰老的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孩子还有意义，对这个世界还有价值……而不仅仅是一味地给钱。他们当然需要物质，但一个合格的成年子女该做的，不应该仅止如此。爱孩子是母鸡都会的事，爱父母却几乎是所有人的难题。有如江河，难的不是往下奔涌，而是向上回溯。但我真心地想做好道题。在父母的有生之年，在我的有生之年。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也是新的开始，我会在今天收拾好回家的行李，只等天亮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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