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的江湖
之
侠之大者
蓝江
的确，侠客不纯粹是隐的，因为相对于“深藏功与名”，武侠小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价值上的功能，即侠客还代表着一种正义，他们作为一种例外的存在，不必像寻常的一般人一样，去对现实中的邪恶权力逆来顺受，也不必摧眉折腰事权贵，来平衡现实中既有的邪恶。换言之，现实中的罪恶和不公是真实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事实，尤其在这种他们无力改变的事实面前，他们更需要一种平衡性的力量的出现，来代替他们发泄心中呐喊。古代的武侠故事，实际上都带有这样虚构式的梦想，例如清代文康所著的《儿女英雄传》中塑造的十三妹的形象，就是在关键时候出场，救人于危难之刻：
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算了。……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嗖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脑子的脑瓜骨。
十三妹此时出场，不早不晚，恰当好处。一则凶僧凶相毕露，二则他行凶未果，千钧一发之际被十三妹的铁弹子打个正着。这种恰到好处，正是一种欲望的显露，也就是在行凶的临界点上，人们对公义的渴望达到最高值，而在这一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得以在这个秩序的裂缝中出现，来填补现实秩序中这个想象力制造出来的空白。换言之，如果借用拉康是的精神分析，侠客的印象，恰恰是人们的渴望的公义秩序和面对现实残暴最苍白无力之处的涌现，侠客的英雄形象，在这个欲望的想象力的产物，而一直在民间的土壤中生存着，也就是说，只要存在着现实生活的不公，对侠客的渴望就一直会存在下去，而这种在小说和志异类故事中，飞檐走壁、例无虚发、百步穿杨、力敌千钧的侠客人物就一定会在想象的场域中存在。无独有偶，在日本的影视文化中，也曾经树立了这种从隐性秩序中来维持社会公益的侠客形象的存在，例如山本周五郎的小说《椿三十郎》描述了一位看似邋遢，却身怀绝技的浪人武士椿三十郎的形象，后来被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拍摄成同名电影，成为日本武士电影的典范之作，而电影中的椿三十郎，表面上一幅闲人懒散的样子，却在每每需要公义的地方，出手来主持公义，来维护一种理想中的秩序。同样，在美国漫威系列漫画中的英雄，或许都有这样的角色，而电影《蜘蛛侠》中的一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几乎成为了美国式侠义精神的写照，而之后我们可以将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中的man一词翻译为中文的“侠”，或许也正是出于漫威漫画中诸多英雄人物担负着与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同样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之外，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之上，给这个世界带来公义的秩序。
因此，任何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武侠形象，都带有那个时代的价值和道德理念所赋予的理念，十三妹的形象在清代被构想出来，除了带有为父报仇的传统武侠套路之外，还惩治淫娃，不守妇道的女性，十三妹显然不是一个女性的形象，而是在当时的男性中建构出来的一个理想的女性形象。同样，石玉昆的《三侠五义》故事中也体现了五鼠虽然为江湖贼寇，屡屡与御猫展昭作对，但面对谋反的襄阳王，这些侠士的观念是一致的，来扑灭襄阳王的野心。在这里，五鼠的价值观与三侠是一致的，即忠君爱国的价值体现。于是，我们可以理解，侠客的形象都是一个时代的道德价值的肉身化，他们被作为一种现实秩序的例外，来匡扶被残酷现实所挤压扭曲的价值观，而他们的责任（类似于蜘蛛侠中谈到的责任）就是恢复一个时代人们心中所想象的正义理念。
即便是到现代武侠小说，作为充盈着现实社会的道德价值观的形象也反复出现。在梁羽生的小说中，其中的主角都面对着浓厚的国家情结，无论是《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中的杨云骢，《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还是《大唐游侠传》中的铁摩勒，都带有浓厚的忧国忧民的情结。同样在金庸《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尤其是《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都将一种民族和爱国情结代入到小说之中。当《神雕侠侣》中郭靖死守襄阳城时，杨过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一边是被他假定的杀父仇人，一边是国家的劫难，在家仇和国难的权衡中，我们与杨过一起感受到了其中撕裂的感觉，当然，金庸先生的文笔仍然将我们的导向了将国家凌驾于家仇之上的道德观，而杨过也自然将这种国家情怀体现在了自己的侠义之中。
的确，在众多所塑造的武侠人物中，郭靖的形象是十分特殊的，他不仅仅是一个爱国的侠士，与襄阳城守城将士拼死浴血沙场。同时，他本人也受到当时江湖人士的景仰，也成为习武者的模范。换句话说，郭靖不仅是一个为人的典范，也是一种秩序的缔造者，在襄阳城中，他的威信明显高过襄阳城守将吕文德，对于郭靖的命令，江湖人士和守城将士都言听计从，这不仅仅是由于郭靖的武功高强，也是在于郭靖率先垂范、身先士卒的侠义精神所使然，也正是这个侠义精神，感动了杨过和小龙女，使得他们放弃了在襄阳围城之际刺杀郭靖夫妇的计划。或许，这正是金庸笔下的人物中，唯有郭靖能够配得上大侠的原因吧，而“侠之大者”称呼也被金庸先生使用在郭靖的形象之上。
不过，我们也可以说，郭靖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一方面，郭靖是武侠小说中，侠客形象从隐到显的转化的人物，无论在《射雕英雄传》中，还是在《神雕侠侣》中，郭靖的角色都是处在非常显在的位置上，除了协助守襄阳城，郭靖所在之处，都光彩夺人。除了智力上有些缺陷，他几乎拥有了所有完美的优点，并能够成为武林中号令一切的人物。换句话说，作为承载着所有道德规范，将抽象的伦理肉身化侠客形象到了郭靖这里，已经发展到一个巅峰，在这个意义上说郭靖是最后一位大侠，并不为过。然而，我们还要看到另一方面，郭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而且面对着他自己的世界，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是他得以矗立的场所。在《神雕侠侣》末尾，郭靖被誉为“新五绝”的“北侠”，这个地位代表着在他所在的世界中，他拥有着至高的地位和无可比拟的权力，江湖地位成为了衡量一个大侠的标杆。而尽管大侠可以与朝廷官场无涉，但需要在另一个世界中保持自己的独特地位。而从小长大的杨过，无疑就处于郭靖的江湖地位的影响和隐庇之下，同时在报复仇过程中，他也不得不面对具有着强大江湖地位的郭靖。
这样，我们看到了侠之大者的另一个含义，一个除了代表着传统武侠中的道德化身的挑战现实世界不公义的例外性存在的形象之外，大侠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个存在方式，就是江湖，大侠拥有着在江湖上显赫的声名和巨大的权力，而这种声名和权力自然也成为现代武侠小说所关注的焦点。侠客们不纯粹是再为世界的公义而习武，甚至殴斗，他们的理想是在江湖中的一席之地，郭靖的形象代表着另外一种独特的政治空间的运作——江湖政治。在郭靖之后的小说中，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同样处在大侠地位上的侠客，并不具有郭靖式的道德化身的品格，实际上这种带有野心，甚至勾心斗角的侠客逐渐成为了另一种“大侠”，他们成为大侠不过是为了博得在江湖上的权势和地位。在古龙的《绝代双骄》中的大侠江别鹤，《笑傲江湖》中的华山派掌门岳不群，以及早先的五岳盟主左冷禅都是江湖中政治斗争的高手，也成为了现代武侠小说摆脱传统武侠小说类型的一个重要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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