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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线杯小说大赛】薛美芳丨涨价的死树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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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薛美芳:1971年生,山西万荣县人,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小小说选刊》《河东文学》《盐湖文学》《山西家庭报》《黄河晨报》等报刊、杂志。

涨价的死树

薛美芳

接完电话,我知道自己必须回一趟家了。

这个家指的是乡下的家。我出生以后,在那儿生活了十八年,后来靠着一张大学文凭,像一棵在苗圃里育好的树苗一样,被移植进了这个城市,并很快扎下了根。可乡下的家还时不时地牵动着我的神经,因为那儿还生活着我的母亲,当然还有一些已经被烙进记忆里的东西。

电话就是母亲打来的。她唠唠叨叨地讲了好长时间,但我刚听了几句,就清楚了母亲话题的核心内容——那棵柿树被砍掉了。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

位于村东头的那块地,曾经是我家的祖坟地,是我的太爷爷花了几块大洋让风水先生看下的。那时,他老人家在一个大城市开了几年当铺,手里积攒了些钱,回到村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百年之后找块风水宝地,以保佑子孙后代辈辈兴旺发达。但现在它与我家没有关系了,在刚解放时,它就被政府没收了,几经变革,现成已经成了别人家的责任田。和我家有关系的是地里的一棵柿树。

那棵柿树是我的爷爷亲手栽的,而且是在父亲出生那年栽的。我的父亲是去年去世的,他去世时是七十五岁。这样算下来,这棵树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了。惭愧的是,我的历史学得不好,所以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地被没收了,但这棵树却能顶着我家的名义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棵古稀老树多年来一直活得很健康,每年都能贡献出数百上千斤的柿子。我们把摘下来的柿子分成两份,一份拉回家,一份送给地现在的主人。母亲把分到的柿子做成柿饼或者制成柿子醋供我们享用。

前年,村里征收了这块地,然后用了半年时间,把往年的春绿秋黄变成了一排排水泥钢筋垒成的建筑物,出租或者销售。那棵柿树就在地头长着,而且庞大的树冠占了很大一块地方,自然就显得碍手碍脚、难逃厄运了。它在被砍倒之前,我们正在四处奔波为父亲看病,所以,没有注意,也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根本不知道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母亲是在回家取换季衣服时,才听说了柿树的事。她慌忙跑到地里,却已不见了树影,只是在地上落了些木屑和树枝之类的遗物。母亲很是难过,在她心里,这棵柿树早已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每次看到它,母亲都要微笑着和它打声招呼,目光里饱含着慈爱。

母亲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田地里,感觉自己的心也一下子空了一大块。她站在那儿抹了半天眼泪,决定去找荣昌要个说法!

荣昌是我们的村长,比我大两岁,小时候也曾在一起玩耍。他很聪明,但不爱学习,一看书就喊头疼。他宁愿冒着酷署在地里干活也不愿意坐在阴凉的教室里背书。所以,初中毕业后,他连中考成绩都懒得看,就卷了铺盖到城里去打工了。刚开始,也只是在工地上搬搬砖,和和灰,倒倒水泥。可没过几年,他居然混成了一个包工头,不但买了车,还从城里引回一个成天把嘴唇抹得猩红、穿得娇艳的媳妇。

荣昌是三年前村里换届选举时回来的。对于他突然放弃了外面生意的原因,村里流传着两个版本,一个是说他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另一个是说他听到市里准备开发我们村的一个大院,就想回来捞一笔。不管是哪种原因,反正荣昌携家带口地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报名参加村长竞选。他还从银行提出了二十万块钱,挨家挨户地发钱,拉选票。

其实,当时的村长已经稳稳当当地在村长这个宝座上坐了很多年,原以为这次的竞选只不过是走个形式,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他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四下活动,却已经来不及了。

荣昌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卖地。他把靠着村边的地征收后,一部分盖成二层小楼往出卖,一部分划成宅基地出售,不论户口在不在本村,只要肯出钱,都可以买。我家的柿树和它赖以生存的土就是这个时候消失的。

母亲找到荣昌,气呼呼地问:“荣昌,你que(砍)我家柿树,咋不念喘(说)一句?”

荣昌陪着笑脸说:“婶,您这不刚回来吗,我正打算去找您和叔,说说这柿树赔偿的事。”

荣昌的话平息了母亲的愤怒,但她依然心疼那棵柿树:“那么多年的树了,你咋舍得说que就que了呢?真是的!”

荣昌说:“这还不是为了咱村发展大局吗,要发展经济,就得做出一点牺牲。”

对于荣昌说的这些高大上的话,母亲并不关心,她只是关心她的柿树。她问荣昌:“那你说,咋赔?”

荣昌说:“村委会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决定赔您一百块钱。”

母亲气乎乎地说:“长了七十多年的树才给一百块,一年合下来几块钱,还不如人家那乱树枝值钱哩!”母亲说的是征地前,为了多要一些赔青款,村民突击往地里栽村,有人不舍得花钱,就直接折一些树枝随便插到地里,充当树苗。

荣昌说:“婶,再怎么着,它也是一棵树啊,能值多少钱?您说个数,要多少?”

母亲想了想,说:“二百。”

她话音刚落,荣昌立马说:“好,那就二百!”看来这个数额比他预想的要小得多。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当时本来想说五百的,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应该多说点。”每次说到这儿,母亲都要懊悔一阵。

可是,就这二百块钱母亲也没有拿到手。荣昌说要等到统一的赔偿款下来一起发。他让母亲回家去等。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那二百块柿树钱,荣昌一直拖着不给,说是赔偿款没下来,可别人家该赔的都赔了。我都找了他好几次了。”最后,母亲说,“泽娃,你抽空给荣昌说说吧。”

对于母亲一趟一趟地跑去给荣昌要赔偿款的事,我是坚决反对的。我曾在她第一次给我唠叨这件事的时候,就对她说:“我给你二百,那钱就别要了。”可母亲一听这话就急了,她说:“那二百块钱是村里应该赔的,我凭啥就不要了?再说了,我是稀罕那钱吗?我这是在给村里要一个说法!长了几十年的树,说没就没了……”我看到母亲开始抹眼泪,赶紧闭了嘴。

周六,我坐了客车回村。

车窗外是大片的田野,满眼的浓绿。虽然已是五月,但因太阳被乌云遮蔽,无法挥洒阳光,因此,我感觉到了些许的凉意。

中午十二点,客车在我们村村口停住,把我放下后,然后“呜”一声走了。

我站在村口,四下打量着,有种即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是村东头,先前,这儿都是庄稼地,可从前年起,这儿却竖起了一排二层小楼,楼前是一大块打了水泥面的空地。楼房还没有装门窗,所以也没人住。

我走到楼跟前,想上去看看,却见楼前台阶上蹲着一个人,他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也抬起了头。我一看,原来是耿叔。我家的柿树就曾经生长在他家的地里。

“耿叔,你咋在这儿?”我惊异地问。

“哦,是泽娃啊,啥时回来的?”耿叔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慢慢站起身来。他把手里快要燃尽的烟头扔掉,又把披在肩上的外套往上拽了拽。

我说:“刚下车。”

耿叔问:“回来有事?”

我简单地讲了柿树赔款的事,然后又问了一句:“耿叔,你咋在这儿蹲着?”

耿叔说:“没啥,就想过来看看这块地。”我注意到他脸上掠过的一丝凄苦,才蓦然想起这儿曾经是耿叔家的责任田。

我和耿叔相跟着往村里走,走了几步,耿叔突然停了脚步,他扭过脸对我说:“泽娃,和你商量个事。”

我也停住了脚步,说:“耿叔,您说。”

耿叔说:“你和你妈说一下,把你家的那几亩地包给我种吧。你说你妈年纪大了,你又不在家,她一个人哪能种得了?”

我自然是十分愿意。早在几年前,我就建议父母把地包出去,跟着我到城里住,可父母死活不同意,说是他们在家种地,好赖能贴补我们一些。我给他们算过一笔账:最好的年头,四亩地也不过能收两千斤麦子,一斤麦子按最高一块五算,一年收入也不过三千,除去买种子、犁地、浇地、打药、雇收割机等等各项支出,剩下的钱还不够贴补我请假的损失。但我知道,这样的账,父母是不会认同的,所以,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每年都得回到这里过几天挥汗如雨的日子。

我看着耿叔殷切的目光,不忍拒绝,明知道母亲不会轻易同意,但还是点点头说:“好,耿叔,我回去就给我妈说。”

耿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寂然的神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耿叔的嘴也不闲着:“可惜那么多好地都给糟蹋了,三年了,你说要打多少粮食?让你再过一个三年自然灾害,就知道粮食金贵了。当了一辈子农民却要买粮食吃,你说这不是羞先人哩么?……”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是我最爱吃的南瓜面片。看见我,她免不了又是一通絮叨,无非是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我趁机说起了耿叔包地的事。

母亲果然不高兴,拉着脸说:“不包,我还没种够呢!”我开玩笑说:“你要不包,明年收麦子,我可不回来了。”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不回来就别回来,我就不信,离了你这狗肉还不开席啦!”我一本正经地说:“肯定能开,你不是老说狗肉不上席吗,没我这盘狗肉,你正好开席。”我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已忍不住笑了。

吃完饭,我去找荣昌。

荣昌家在村西,临街,宽敞的院子,足有六、七分大,高高的院墙像铁桶一般把院子围得结结实实。但是北面那几间巍峨的二层小楼却是如何也遮挡不住的。荣昌家门口停了几辆汽车,有白的,有黑的,也有银灰的,都是一色的越野车。看到这些车我松了一口气——荣昌应该在家。

荣昌果然在家,另外还有四个人。他们正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喝酒。在弥漫的烟雾中,我找到了荣昌那张赤红的脸。他正在划拳。另外那四个人,我也顺便看清了,一个是村里的会计,一个是副村长,还有两个,一个叫景旦,一个叫建娃。

我大声叫了一声“荣昌哥!”他们听见了,停了划拳,齐齐抬头看我。荣昌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走过来和我握手,热情地说:“泽娃,回来了?”

我也微笑着回应荣昌:“嗯,回来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给他们散。荣昌接过烟,看了一眼,放在了桌子上,却从桌上的烟盒里重新抽出一支烟点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

我扫了一眼那个烟盒,不由暗暗吸了口冷气。

“找我有事?”荣昌把烟斜叼在嘴里,歪着头,含糊不清地问我,脸上依然有隐隐的笑意。

我说:“也没啥大事,就是领一下我家柿树的赔偿款。”

荣昌长长地“哦”了一声,把烟从嘴边拿开,说:“你看我这记性,咋把这事给忘了。前两天婶还来问过。不过,泽娃,我给你说,赔偿款还没下来呢,一下来我马上就给婶,这事你不用管啦。”

我笑了,低头想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到荣昌面前,说:“荣昌哥,我不管赔偿款是真没下来还是假没下来,麻烦你把这钱给我妈,就说是赔偿款。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不想让她因为这点钱一次一次地跑,万一跑出个好歹咋办?都有老人,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荣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推开我手里的钱,结结巴巴地说:“泽娃,你这是啥意思,你这不是恶心我吗?那赔偿款真的没下来……”

我侧过身往前走了两步,把钱放到饭桌上,然后再回转身,对荣昌说:“荣昌哥,就算是我求你了。”说完,我转身离开了那个烟雾缭绕的房子,刚走出大门,就止不住一阵阵地恶心。

我刚拐进巷口,就看见母亲满面焦急地站在我家大门口朝着这边张望,看见我,脸上的神情放松了。

“和荣昌说得咋样?”不等我走近,母亲就开口询问。

我说:“说好了,他说过两天就把钱给你送过来。”

母亲便欢喜起来了,嘴里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怕你和荣昌说不通,一急,你们再打起来。”

我笑道:“哪能呢,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还是小娃啊。”这时我已走到母亲跟前。

母亲也笑,相跟着进门。

晚上,我睡在西厢房里。虽然房子一直没有人住,但却被母亲收拾得很干净,以便于我们随时回来都能住。母亲忙进忙出地忙碌着,好半天才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进来坐在炕沿上和我说话。

母亲问起白天我到荣昌家的情形,我说:“可能在开会吧,家里好些人,副村长和会计都在,景旦和建娃也在。”

母亲“嘁”了一声说:“开啥会?肯定又是在商量后半年选举的事!”

“不还有大半年时间嘛,咋这么早就开始考虑啦?”我很惊奇。

“现在都觉得当村长有油水,今年村里有好几个人说要参加竞选,都在活动。那几个人都是跟在荣昌后面混的,沾了村里不少光,都挣了钱,所以都在帮荣昌出主意,拉选票。”母亲一边把刚才洗碗时挽起来的袖子放下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我想起了荣昌门前停着的一排越野车。

我问:“那谁最有希望选上呢?”

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就要看谁到时候舍得花钱啦。”

“现在国家禁止贿选,他们还敢花钱?”我疑惑地问。

“明着不花暗里花。”母亲说,“偷偷地送,谁往外说?谁也不会嫌钱扎手。”

我叹息着:“只怕这样以来,当上村长的贪污得更厉害了。”

“老百姓谁管这个,反正是公家的东西,谁上去都得贪。你不听有人说,只要有人给咱发钱,哪怕年年选村长都行。”说到这里,母亲打了个呵欠,站起身说,“不早了,去睡吧,明儿个还要坐车呢,别太累了。”说完,给我铺好被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吃完中午饭,我告别了母亲,回城了。

过了几天,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荣昌把钱给她了,但不是二百,是四百。她问荣昌是咋回事,荣昌说是利息。母亲说:“哪有这么高的利息啊?就是放高利贷也没有这么高啊!”我对母亲说:“既然他给,你就拿上,说不定是赔偿款涨了呢。”母亲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听说最近上面下来了人,说是要查他的账,他能不害怕?”

说完,母亲话题一转,又说起了包地的事。她说:“我也想通了,那地就包给你耿叔种吧。咱的柿树在人家地里几十年,把人家的庄稼也歇了不少,可人家没说过一个'不’字。再说,他种了一辈子地,现在突然没地种了,心里不好受。你耿叔说啦,要钱还是要粮随咱们。我想了想,还是要粮,一年给二百斤就行啦,最起码你们还能吃上一点放心面。还有那种地补贴款,也是咱们领……”

我听了,长吁了口气,但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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