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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如初见
作者:吴瑕
一
天阴沉沉的,下起蒙蒙细雨。雨丝像丝线一样绵绵不绝,水泥路面洇湿了,颜色深了很多,油黑闪亮。麻点似的银丝迎风飘洒在脸上,像撒一把绣花针,凉飕飕、麻酥酥。
今天是情人节。明天就是农历除夕。空气里满是卤肉和麻辣酱的浓郁香气,熏得人眼睛酸溜溜得直冒水。
雨萍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是的,该走了,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她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缠绵的雨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这间空旷的房子。思绪像袅袅烟雾,在浅灰色的天空游走。
“我的人生就像父母取的名字,注定漂泊......”雨萍叹了口气,拉上拉杆箱的拉链——与小城有关的一切似乎被坚实的铁链子封锁了——打包,带走。
她想起柳永的诗:多情自古伤离别。
啊,离别!她永远忘不了二十八年前的离别,那刻骨铭心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心还是痛的。
雨萍又想起了心里念了千万遍的名字——鲁安。唉,他什么时候让她心安了呢,哪怕片刻的安顿?
二
雨萍和鲁安的故事很简单,没有大风大浪、曲折波澜。那时她二十岁,在厂里工作;他二十一岁,师院毕业在县城教学。经人介绍,两人相识、相爱了。彼此都是初恋,都单纯得像一张白纸,都投入了最真诚的感情。最亲密的举动是夜幕降临时手挽手在小巷子漫步。唯一一次拥抱是在在短暂的分别后。发乎情而止于礼。
后来的故事有点老套。因为家庭、父母的阻力和生活的压力,两个人平静地分手了。之后她坐上南下的列车,只身闯荡,他留在家乡按部就班地教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平稳运行。
她偶尔回乡,在公园邂逅了他。岁月沧桑,她认出了他,他却早已忘记了她的模样。
那次致命邂逅,像一股飓风,把她平静的心海搅乱了,汹涌的浪潮几乎把情感的小船掀翻!
她蓦然发现,自己居然一直爱着他,从没有忘记过他。他一直鲜活地居住在她的伤口里。
她想起在南方打工的日子里,她的心被思念撕扯得像风中的柳絮,他塞满了她的大脑,艰苦的日子里,她靠着甜蜜的思念咬牙挺过。
分手后,她曾动过复合的念头。当她站在故乡的街头、跟他呼吸同一方空气时,她犹豫了,少女的自尊和羞怯阻止了她的脚步。她张开双臂,拥抱的是西大桥裹挟着陶家河咸腥水汽的薰风。街灯疲惫地亮着,雾气怕冷似的聚拢在橘黄的灯光周围。她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惆怅。
她久久徘徊,终于离开。背后是孤单落寞的身影。那一晚,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她的心比夜还黯淡。
等她几年后归来,物是人非,他已经成了别人体贴的丈夫,孩子慈爱的父亲。
她带着流血的心再次离开,发誓再不回来。
她在暗夜里默默舔舐伤口,决定用时间去疗伤。
她用艰辛的工作、繁琐的家务、相夫教子......填满时间,让自己的心在奔波劳碌中麻木、迟钝,她想,情感的河流总该枯竭了吧,爱情的海面总该平静了吧,再也掀不起狂涛巨澜了吧......
她始料未及的是,二十八年后的一次邂逅,竟让她宁静的心湖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鲁安一直稳稳地、顽固地居住在她的伤口里,从未离开。
三
她疯狂地思念他,无数次在大脑中回放他的一颦一笑:他朴实敦厚的面容,闪闪发光的眼睛,温柔恬静的目光,含蓄羞涩的微笑,还有淡红色嘴唇里两排洁白整齐的糯米牙......尤其他听她说话时,偏过头,将半边黝黑光洁的脸凑过来,微微眯缝着眼睛的可爱样子,她甚至嗅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温和淳朴如松树一般的气息。
她知道他还在那所学校任教,是分管业务的校长。他是个尽职尽责、务实勤勉的人,为人憨厚质朴。只有她知道,在他沉默寡言的憨直背后,还有一腔诗意的情怀。当年,他跟她谈文学、谈诗歌,介绍她读《平凡的世界》、《巴黎圣母院》等经典名著,还跟她比赛背诵唐诗宋词。他尤其喜欢舒婷的《神女峰》:
......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
雨萍似乎看到鲁安读诗时凝眸沉思的神情,那么专注、庄严、深情,那一刻,时间静止了,广袤的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二人,她沉浸在圣洁崇高的爱情之中,眼里浸满感动的泪水。迎着淡淡的月光,她看到他深沉凝重的侧影,他深情的眼眸有晶莹闪动......
也就是从那时起吧,雨萍爱上了写诗,她觉得这种比泪珠还晶莹的凝练而灵动的文字最能触动柔软的心,最能表达她心灵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思。
是的,她爱他,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只能静静地坐在窗前,把思念揉碎、扯长,捻成诗行。在诗里,她倾诉她的牵挂、期望、忧伤。
天还是阴沉沉的,像一张严肃阴郁的脸。雨丝随风飘洒,触到脸上,像一个冰冷的吻。
她的眼睛,笼着雾一样的忧伤。
她愿意成为这个薄情世界里深情地活着的人。
四
雨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个墨绿色的皮壳本上——那是二十八年前她南下广东时,鲁安送给她的。
封面早已磨损,纸页发黄,像遗失在远古时代的一声叹息,一个朦胧迷离的梦。
雨萍翻开扉页,一行隽秀飘逸的字映入眼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鲁安
一阵风从窗隙挤进来,哗啦啦,本子翻开几页。雨萍看到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想你的时候我只能写诗
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会写诗
我的诗写得好不好都没有关系
它只是一份无望的感情在苦若挣扎
它只是一颗破碎的心在孤单地吟唱
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只能写诗
这是那份隐秘的奔流不息的情感的唯一出口
我既不能让它在我心中泛滥成灾
也不能让它淹没你的生活
我写的诗也不敢寄给你
它只能在我的朋友圈里或某一个文学平台上停留
你看见或看不见都没有关系
假如有一天你无意中看见了
只求你不要鄙视我这卑微的爱情
只希望你仍然象从前一样地懂得”
雨萍继续翻下去:
“那年夏季,我有一段燃烧的爱情
那年夏季
黄昏的晚霞把天边燃红
自行车象一条小船
行驶在浓荫匝地的情人路上
我的白色裙裾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飞扬
就想这样和你永远航行在爱情的海洋
那年夏天
夜色把水库的大坝弥漫
两个小鼹鼠一样的身影
在黑暗中悄悄依偎
恋歌在微风中轻唱
情思在月光下流淌
一颗火热的心将另一颗羞涩的心熔化
那一段如火如荼的爱情
燃烧了那年夏季
却在秋风乍起时
如落叶一样飘零
挥手一别
就是如今的天涯永隔...... ”
五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像一条冰凉的小溪,无声地蜿蜒至嘴角。泪眼朦胧中,记忆的大门缓缓打开,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那青涩的年华和甜蜜的初恋啊——
“假如今生能够与你相逢
假如今生能够与你相逢
我希望是在春天
我们去金刚台看映山红
在那条铺满杜鹃花的山道上
我们并肩前行
我望向你的目光一定还有着当年的羞涩
心情还像少女一样雀跃
你看着我的眼神还象从前一样真诚
哦,映山红,映山红
映红的不只是山峦,还有我的心
假如今生能够与你相逢
我希望是在夏天
我们去铁佛寺水库划船
眼神随着白鹭翻飞
心儿跟着绿波荡漾
铁佛寺水库是故乡的眼睛
碧波里映照着故乡的美景
我的眼睛是爱情的眼睛
眼波里全是你的身影
假如今生能够与你相逢
我希望是在秋天
我们去桂花博览园里赏桂花
在桂花的馨香里流连忘返
我想摘一支桂花插在发梢
你一定会伸手阻拦:
让我们把美好留在枝间
假如今生能够与你相逢
我希望是在冬天
我们去黄柏山看雾淞
那玉树琼妆的冰晶世界
纯洁的如同我们曾经的爱情
太阳出来冰雪会融化
希望我们的爱情在时光里永恒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很微小
今生只要这样的一次与你相逢
哪怕以后长长的岁月里依然是孤单地前行
那些你给过的温暖便足以抵抗余生的清冷...... ”
六
雨萍记起今天是情人节。
啊,二十多年来,她空度了这个浪漫的节日!没有玫瑰,没有百合,没有满天星......她像一株蒲公英,在异乡的天空飘荡,任思念的种子在每一处陌生的土地生根、发芽。
“就这样远远地爱着你
爱你却不敢说
悠悠长空只有北归的鸿雁知道
想你也不敢说
漫漫长夜只有枕畔的泪水知道
那份年少时的情感
没有随着时光走远
反而如刀刻火烙般深深地嵌入生命里
想知道你的消息
想重新找回你
曾经是我最深切的渴望
可是当我回归故里
在大街上汹涌的人流中遇见你
却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而不敢上前将你认回
想见你又不敢见你
不是为了找回曾经的爱情
只是为了重新赢得你欣赏的目光
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关注
都能让心底泛起层层欢喜的涟漪
都能让前行的脚步迈得更加铿锵有力
静静地归来
又静静地离去
不打扰你的生活是我爱你的最佳方式
就这样远远地爱着你”
......
七
“我爱他,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凭什么我就该忍受思念的折磨?”
雨萍无数次在心里问过自己。她曾多次对着那串号码犹疑,最终她还是轻轻地关掉了手机,就像关上了一扇古旧的、黑漆檀木的门。都过去了啊,美丽的故事,应该尘封在岁月深处。守护她,就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不是说了吗,相见不如怀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诗意地生存,让自己变得美好,这是纪念过去最好的方式。
“空瓶子
把那些对你的思念装上
把那些对你的爱装上
把那些写给你的诗篇统
统都装进空瓶子里
然后把瓶子扔进大海
随海水漂流到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在默默地无助地爱着你
我不想打扰到你
这是我的个人悲伤
我爱你,与你无关!”
八
“遇见你,就是遇见沧桑
三月的崇福公园,
春光如梦如幻。
翠柳条条飘扬如姑娘的长发。
桃花朵朵绚烂如天边的朝霞,
梨花瓣瓣洁白如冬日的雪花。
芳草萋萋啊,芳草萋萋绿染天涯!
在那条开满桃花的小径上,
你从对面缓缓走来,
那是我阅读过无数次的容颜,
却已不是我在异乡心心念念的故乡的少年。
微胖的身材已失去了当年的挺拔,
头上的黑丝里已藏着银针样的白发,
那光洁的额头已出现细细的皱纹,
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着当年一样的光芒,
只有那对眉毛还和当年一样细长,
只有那脸庞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
看着你
再看看我们身旁站着的如小树一样茁壮的少年,
那准备了千万遍的问候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那存满关切的目光再也不敢射向你的方向。
你和我之间,隔着一条岁月的河,
无论我怎样努力再也跨不过。
遇见你,就是遇见再也回不去的青葱年华,
遇见你,就是遇见现实的残酷,
遇见你,就是遇见沧桑。
擦肩而过,你根本没有认出我。
我的泪如雨一样纷纷地滴在心上,
在我身后,一树树桃花如云一样坠落!”
九
“让我遇见你,在故乡的街头
站在二月的西大桥头
如刀的寒风割走的是我身上的温度
却割不掉心中的热望
脚下奔流不息的是滔滔的陶家河水
胸中汩汩流淌的是对你的怀想
问这河畔依依的杨柳
是否看见他骑车而过的身影?
千家惠商场的霓虹招牌千转百回,
却再也转不回赤城影院的时光,
纵是把双眼望成两泓秋水,
也难以望见当初携手看电影的羞涩少年。
商城一中门口沉重的铁闸门,
紧紧地锁着崇福塔古老的身影,
那青青校园的篮球架下,
奔跑跳跃的已不是我从前的少年!
站在夜色弥漫的鲇鱼山水库大坝上,
问眼前荡漾的湖水
问脚下枯黄的野草
谁能告诉我,
当年和我一起数星星的少年去了哪里?
走在灯火阑珊的崇福路上,
陪伴自己的只有孤单的影子,
再也没有了送我归家的少年。
我到哪里再去寻找你,我的眼里长满阳光的少年?
让我遇见你,在故乡商城的街头。
我只想轻轻地问一声:你还好吗?
我只要你肯定地点点头,
我只想真诚地说一句:保重!
然后微笑着道别,
从此把你安放在时光深处!
任凭地老,任凭天荒!
十
雨丝像细密的丝线绵绵而下。窗外人潮汹涌,来往车流像密集的甲虫。
明天就是除夕。
雨萍提起拉杆箱,汇入湍急的人流。她要搭乘列车南下广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的人生注定漂泊。
走在故乡的街头,周围车水马龙,一派迎春接福的喜庆气象,但雨萍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翅的风筝,将要飘向异地的天空。
她离故乡、离鲁安越来越远了。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她仰起脸,任雨丝飘洒,像情人一个离别的冰冷的吻。她知道,在这汹涌的人流中,再也邂逅不了那个眼里长满阳光的少年。好吧,就把他安放在时光深处,任凭地老天荒;而她,继续在这个薄情的世界独自深情地、诗意地活着,成长为他心中最美好的样子......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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