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打坯声 在八十年代前的农村，当熙熙攘攘的秋收和吆五喝六的秋播刚刚消停时，村头上、路边上就会响起铿铿锵锵的锤地声和叮叮呱呱的击模声。它沿着地脉，乘着秋风，扩散到远方，敲击着人们的耳膜，撞击着人们心灵。这是庄户人秋末冬初封冰前必做的打坯声。土坯是庄户人过日子的不可或缺之物。垒墙头、盖饭棚、砌猪圈、堵鸡窝，房子破了补一补、炕坯塌了换一换，哪一家手头上不备着点零用的坯子，一年的日子就过不舒服。重要的是，那时农村柴草吃紧，山区的煤炭运不过来，烧制砖瓦困难，人们祖祖辈辈都住土坯房，所以，打坯就成了庄户人确保生息繁衍的重要事项。在春初秋末农活不吃紧时，就成了人们突击打坯的黄金季节。每到此时，各村的村头上，路边上，悠然间就矗立起无数个高高的坯摞，高低错落,密密麻麻，为空旷辽阔的大平原增添了一道道绵延起伏,像长城一样的风景线。 庄户人打坯，一般不会兴师动众，星星点点的零用，都是自己动手。如赶上修房盖屋，那肯定就会找人帮忙了。帮忙分包工和助工。包工就是有偿服务。村里有几十条壮汉，年年农闲时总会结伙搭对，组成专业队出村打坯，回来时挣来一大把钞票，购农资，置年货，补贴家用。助工就是互相帮忙，不要报酬。记得那年邻村姑姑家建房打坯就是助工。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凑了二十多人，我和父亲也赶去帮忙。打到半头晌，姑姑还蒸了雪白的馒头，炸了焦黄的馃子为大家送去了“贴晌”。晚上，姑父用大桶从供销社打来散装白酒，在院子里支起两块长板做餐桌，炒豆芽、溜白菜、煮黄豆,真肝儿真肚儿地折腾了两大溜家常菜，摆上大碗、酌满散酒，老乡老亲的尽情地轮开了大海碗。干了倒上，倒上干了，一个大碗从这头轮到那头，又从那头轮到这头，推杯换碗，猜拳行令，喝得畅快淋漓，好不痛快，让火辣辣的乡情肆意地徜徉，使热乎乎的亲情尽情地激荡。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大伯醉醺醺地将大碗蹲在我面前说:可别难为了这位小亲家，来，大伯敬你一个。大家也都跟着凑热闹:大小伙子了，喝吧，喝了长得奘!我禁不住人们的再三撺掇，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顿时感到那酒像一团烈火，从嗓子滚到肚子里。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喝酒。 打坯时两人为一伍，又叫两人一把模。一个提杵头，一个供模子。杵头是由一块重约三十多斤的长条青石凿制而成的，顶端按着一个带横木的把手，操作时两手提把，上下捶打。模子则是由四块硬木板组成的长方体，长约四十公分，宽约二十公分，宽板一头是固定的，一头是活动的,活动的一头由一个两头剔了槽的横木卡住，称作“卡子”。操作方法是:待提杵头的人停了捶打后、供模人迅速摘下卡子，啪啪敲击两下模子帮，使其土木剥离，再顺势左右一擗，向上一撩，顺手抹去帮上的泥土，重新上好挡板，扣好卡子，操起铁锨开始上土。这样一个坯的侍候工序才算告罄。打坯这活既不养闲人也不照顾生手，气力不济的，手脚不麻利的就端不动这个饭碗。一把模一天下来最少要打六七百块坯子，一块坯子要捶打十六七下，三十多斤的石头提在手里，一天要出多少力、流多少汗，那根本用不着计算机去算。再说供模人，除了拾模子动作利索外，供土装模更见手上的功夫。因装模子只限两锨土，多一点土洒，少一点坯瘦，要求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必须手有准头，动作洒脱，否则，就及早换人，切莫拖了工程的后腿。
父亲干活是个悍将，打坯专爱提杵头。春天天长时，别人一天打五六百块坯子，他努努力就能打七八百，甚至九百也不再话下。他打坯的姿势也耐看。当供模子的大叔将第一锨土扣入模子时，他一个箭步跨上去,重重地将暄土猛踩一脚。当第二锨土扣进模子时，他飞身跃上模子顶，双脚微合，将土收拢。连跳数跳，将土踩实。
落下双脚，提杵在手，按着先紧后缓的要领，头遍快打找平;二遍重打找实，啪啪啪，咚咚咚，在不同的节奏和声音中，一个光亮亮，硬实实的坯子，就像个新分娩的婴儿诞生了。速度之快，胎坯之美，令人啧啧称赞。
但也有手慢的，说出来令人好笑。村里有个玉苍爷，人送外号蔫玉苍。此人说话慢慢吞吞，干活磨磨蹭蹭，天生一个慢性子。在村头上打坯，别人半天最少要打三几百，他和儿子爷俩忙了一上午仅打了七八十块。人们见了故意讥笑道:玉苍爷，今天干的可不善呼呀。他却装出十分满足的样子:是的是的，慢工出巧匠嘛。像这样的笨把式，也只能自己打点零用活，正规的队伍里肯定不会招他入伙的。
我二十岁那年，为了弟兄们找对象，决定再扩建一处新房子。出于俭省，计划由我和父亲自己打坯。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在村东头那已干涸的大水坑里选好土质和湿度合适的地形，便起早贪黑地叮当起来。清晨早早起来翻土、打炕，平地基。早饭后顾不上喘气，便操杵头，摆模子，抄家伙开了工，一干就是满当当的一整天。头三天腰和胳膊累得直不起伸不开，睡觉上炕都吃力。后来渐渐就适应了，越打越顺手，越干越熟练，一天打六七百坯子竟也不觉腰疼胳膊酸。
我每天抢着操杵头。开始杵头没准头，总砸模子帮，父亲就不厌其烦的给指点要领,启发我干活主要是要用心。再就是码放坯摞，这里面含有一定的科学原理，掌握不好是会倒摞的。坯摞采用了拱桥平衡及横向并列的力学原理排成半圆形，既便于码放又站立稳妥，另外还方便了通风和透光。第一天由于角度掌握不准，坯缝压成直线，码着码着就轰的一声坍塌了半摞。我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渐渐就码得横看光滑溜圆，竖瞧笔管条直，谁见了谁夸我干的活漂亮。我和父亲酣战了十多天，整整打完了一个房座的所需用坯。事后父亲和母亲细细推算了一下，说比雇人帮忙省了二三百块钱的开支。这些钱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但在那年月里，对于一个庄户人家来说，不知能够填补多大的饥荒哩。
伐木做檩，打坯做墙。这是农村人沿袭了几千年的筑巢方式。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农村城市化的建设，土坯房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农民也由在低矮简陋的土坯房中蜗居，逐渐提升为到舒适漂亮的高楼大厦中下榻，那远去的打坯声，便成了上一代人讲给下一代人听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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