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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为什么信天命?


 

欧阳兆熊说曾国藩一生三变,由辞赋之学转向程朱之学,这是第一变;由程朱之学转向申韩之学,这是第二变;由申韩之学转向黄老之学,这是第三变。第三变发生于咸丰七年、八年(1857、1858)曾国藩为父亲曾麟书(1790-1857)居丧守孝期间。从江西战场的焦灼与困顿之中脱身而出,他在家乡迎来了反省和蜕变的契机。此前他自负太过,锋芒太露,待人太苛,行事太急,以致四面树敌,四处碰壁,“江西数载,人人以为诟病”;经过这两年沉潜,他则意识到以圆化方、以柔克刚的至理,故而复出之后,姿态大变,从此“意存趋时”,和光同尘,委曲求全。同治六年(1867)他给弟弟曾国荃写信,回首往事:“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人家不是。自从丁已、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丁已、戊午大悔大悟”,即指第三变而言。


此信所云能立能达,“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所云不怨不尤,取怨天尤人之反义。说到天,我们需要注意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第三变之后,曾国藩书信当中谈天事、天意、天命的次数,渐渐增多。其实在此前夕,苗头已经浮现,如咸丰六年(1856)九月二十九日他教育儿子曾纪鸿:“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大悔大悟之后,他谈天命的口气,愈发谦卑。如咸丰十一年(1861)四月初三日致信曾国荃,一面称“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一面道“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而无所容心”。同治二年(1863)七月二十一日,他在致曾国荃信中重申“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劝弟弟不必“代天作主张”。


更堪玩味的是曾国藩对人力与天命的作用之分成。“半由人力,半由天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云云,可谓五五开。同治二年(1863)十一月十二日他致信曾国荃,则改作三七开:“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这一论调,就此固定下来。后来他致信刘蓉,亦云:“……国藩之愚,以为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苟为无命,虽大圣毕生皇皇而无济于世。”(这封被选入《皇朝经世文续编》的《复刘霞仙中丞书》,还谈到文章之道:“文章之成否,学问居其三,天质居其七,秉质之清浊厚薄,亦命也。”这令我想起赵翼论诗的绝句:“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看来人力与天命的三七开,早有成例。)


天命、天意等,在曾国藩口中和笔下,还有一个说法,叫“运气”。据朱克敬《瞑庵杂识》:“曾文正公尝谓吴敏树、郭嵩焘曰:“我身后碑铭必属两君。他任捃饰,铭辞结句吾自有之,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这虽是谦辞,却可见曾国藩对天命的敬畏与尊崇之深。


话说回来,曾国藩的天命观,大抵还是处在儒家的范畴,与程朱的距离近,与黄老的距离远。黄老之学属于道家,清静无为,适合治世,曾国藩所处的乱世,必须有所为,所以他信仰天命,却不放弃人力。就此来看,曾国藩的第三变,并非彻底投身于黄老,而是一手儒家,一手道家,刚柔并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儒家早有“五十而知天命”的格言。这里的知天命,我的理解,毋宁是一种人生观,即通过对世界与时代的认知,以确定个体安放的位置:在天命的主宰之下,一个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人力能决定什么,不能决定什么,由此,人类的目光,从天命回归人事,从结果回归本心。所以说知天命的要义,不在天而在人,不是认命,而是重新认识和规划人生。此外,还得注意,“丁已、戊午大悔大悟”的曾国藩,时年四十六、七岁,恰在“四十不惑”与“五十而知天命”之间,正契合了圣人之教,这绝非巧合,而印证了一个圆满的人生该是什么模样。


从学问谈到人生,更有助于我们领悟曾国藩的天命观。洞悉了天命的永恒与无常,并非要匍匐于苍天与命运的脚下,陷入宿命论的悲观、颓唐和自欺欺人,相反,曾国藩一面赞颂天命,一面发扬人事,要言之,正因天命从来高难问,才要把握好人事,因为唯有人事可以自主。如咸丰六年五月初九日曾国藩致李元度信中云:“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这是曾文正公嘉言钞中,读来最为振奋人心的一段话。


也许,深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国人,不喜“天命”这样的说法,那么不妨换成“势”“潮流”,或者借用一位长者之言,叫“历史的进程”。这些概念,与天命一样,都是客观存在,不以人力为转移,对于事功的成就,它们的作用往往要超过人力,诸如“形势比人强”“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等闳言高论,与曾国藩所云“尽其在我,听其在天”,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倘以势置换天命,曾国藩的天命观,更易为人理会。为什么越到晚年,他越强调天命和运气呢?除了思想的圆熟,这则与其经历有关。平复太平天国之乱后一年,曾国藩奉命北上剿捻,因其战略过于持重,收效缓慢,引来谤议,只好自请开缺。李鸿章继任,两年后剿平捻军,使用的大体还是他的战略。这是典型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曾国藩立功不成,反受骂名,与人力关系不大,只能归结于天数或运气。此后在直隶总督任上,处理天津教案,他依然持重,选择向法国妥协,以致舆论哗然,指为卖国,“白简纷纷,举国欲杀”,连其本人都感慨“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萃六州之铁,不该铸此一错”。继任者还是李鸿章,其人抵津未久,即报结案。这是人力缘故么,如时人所云,李鸿章的外交能力超出曾国藩?萧一山《曾国藩传》则称道李鸿章的好运气,“因为恰逢普法战争开始的时候,法国人那里还有闲功夫管这些小事呢?”结合这两个案例,可知什么叫天命,什么叫运气,什么叫势,什么叫顺势者昌,什么叫“运去英雄不自由”;更可知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一旦的曾国藩,何以越来越信天、敬天。


既然说到势,姑且引申开来。有人把势分作四种:造势、借势、顺势、逆势。最不明智的选项自然是最后一种,难度最大的则是第一种。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殊不知还有一种英雄,可造时势。太平军起义,属于借势;曾国藩组建湘军,与之作战,看似逆势,实则于残局之上,别开生面,可称之为造势。最终造势者战胜了借势者,大清王朝得以苟延残喘,这能不能说明人力超越了天命呢?让我们的目光掠过南京城的兴亡,掠过一时一地的得失,纵观百年,聚焦于“历史的进程”,则知曾国藩终究不能逆天改命,反转一个王朝的命运。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晚,他与幕僚赵烈文对谈,论及时势与未来,赵烈文预言“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即大清王朝撑不了五十年,他则以为“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孰对孰错,孰是孰非,等到辛亥革命那一年,便见分晓。是时纵起曾国藩于地下,怕也只能换来一句“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2017年2月27日


供思考者iTh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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