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ANE
这两天我去看了新上映的《江湖儿女》。在电影里，很多熟悉的意象反复出现，就像一个旧友。贾樟柯把赵涛曾演过的角色全串了起来，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
想和大家聊聊赵涛，贾樟柯镜头下的这个山西女人。
2000年，尹瑞娟和崔明亮在文工团里恋爱，第一次幽会，他们在高耸的城墙下会面，个体的剪影依附在巨大建筑体边，瞧不清姿态。
镜头缓慢地后移，画面模糊了人物的细节，他们面孔模糊透出一种朦胧的知觉，文工团时期的幻象，红男绿女，扭扭捏捏。
改革开放，文艺工作者们走穴谋生，从汾阳出发，又回到汾阳，人生的起落见于尹瑞娟的时空，时代的变化亦可管窥之。
这是《站台》的故事，贾樟柯用一众男女的感情群像描摹改革开放十年后变迁的真真假假。
文化符号附着的是集体记忆与人物群像。电影一开始的调度也从群体出发：“……直到团长点名，发现崔明亮缺席时，个人才被推到前景“，这是贾樟柯对片头调度的描述。
自因站台起，被贾樟柯点名推到前景的，便是赵涛。
《站台》以前的赵涛，只是一个舞蹈老师。她自小离开父母独自去往艺校求学。自身条件并不算好，毕业后，也只是听从父母安排来到山西师范学院任教。
从小的集体生活让她习惯了顺从，在拍电影之前，从来没有过自己人生的规划，只知道内心并对于当老师并不是非常乐意。
每天上班，坐半小时车到学校，教课一个半小时后，又坐半小时车回家：“工作半年以后，我看到我的系主任，就像看到我的未来，那个时候突然想到，自己的后四十年生活已经能看到。”
拍电影以前生活的循规蹈矩，一度让她感到悲观。
贾樟柯一行人来到校内选角：会跳舞，能说山西话，长相像70年代的人。
在舞蹈学校里，自称导演来选角的并不少，赵涛见怪不怪，带着学生在房间里排开，23个女孩，导演一个个看过。
赵涛在一旁招呼学生：”跳舞时你们要学会融入感情，用感情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样一句话吸引了这位新生导演：”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是那种外表平静柔和，内心却富有激情的人，特别符合《站台》女主角的要求“。
选中赵涛，贾樟柯称为“一场奇遇'。
《站台》开拍两个星期之后，贾樟柯就把剧本全部否定了。赵涛只能从零开始表演，完全即兴的台词和动作。
拍摄的高度自由对素人演员来说是不小的挑战，片场的赵涛完全没有表演意识，每一个场景如何表现全靠导演来判断可以或是不可以。
但这样的朴素形象成就了荧幕上年轻的尹瑞娟。她在片中伴着《是否》歌声起舞，观众共情和怀念，在过去“车轮飞，汽笛响“的日子里也有这样一个带着70年代气息的女孩。
最初的赵涛，是贾樟柯电影里的记忆容器。集体的，不具备个性，一个易于被大众接受的符号。
在《任逍遥》里，人们记忆里文工团惊鸿一瞥的女孩，转眼成为城市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野模。
人物的设定与以往大有不同，但是贾樟柯依旧找来她出演。
巧巧的出场便是劲歌热舞，推销某种听起来像性保健品的蒙古酒。
席下男人们找她拍照，言语露出不屑；她跟黑社会大哥乔三交往，又跟男孩小济产生感情。大哥乔三举着白酒让她亲小济，她吐着烟圈算是不屑。
巧巧家里有重病的父亲，所以她仰仗大哥乔三，身不由己。
跟男人的来来往往都透露出，巧巧是被男性操纵的商品女郎。
由于这个角色与她本人生活相去甚远，在访谈中她提到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作为一个演员去饰演。
对人物的把控让赵涛开始对角色有了自己的思考，但常常与导演想法相左。
片中推销酒跳舞时的这场戏，赵涛本想跳出专业的舞蹈，但是贾樟柯不同意，认为巧巧这种底层妹跳的舞应当是相当业余的。
类似的想法冲突在贾樟柯看来都是“不对的”。
贾樟柯的否定和自己作为业余演员的定位让赵涛在片场一度很有压力，他认为导演想改变她的状态。
饶是如此，贾樟柯却开始承认，她开始有了自己作为演员的思想。并且允认可她自己的创作欲望，直到之后的每一部作品。
”我能感受到她的启发“，《任逍遥》后，贾樟柯如是说。
两次合作后的贾樟柯对赵涛有了更多的肯定，电影宣传时期的一次闲聊，赵涛谈起自己曾经在深圳世界之窗艺术团打工时的经历，给了贾樟柯创作的灵感。
此后便诞生了《世界》——依旧是赵涛，群像演绎和时代变迁中的男男女女。
从片中赵涛的角色里便可看出：赵小桃，保守甚至固执，却被夹杂在两性关系之间无法抉择。
作为一个十八线演员，她想洁身自好，却身不由己，周遭的朋友们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却坚决固守这一仅有的资本。
但在经历一切以后，赵小桃却选择用死亡来结束。
电影让观众在世界公园里看灯红酒绿，调笑的说这就是”看过了世界”，但看得最多的是世界公园里一个个忧伤的嫖客和失意的赵小桃们，被时间腐蚀和堕落。
片中的赵小桃与真实的赵涛有几分相同之处，人们不得而知，但贾樟柯而言，赵小桃更像他自己的突破和尝试。
经历了三部电影被禁后，贾樟柯以近乎鞭打的方式来呈现被时代撞倒的人，回归到个人记忆之中。一如片尾赵小桃的死亡，是个体反抗时代洪流的无能为力。
在这些创作过程中，贾樟柯依旧赋予了赵涛足够多的自由。
电影中有一场戏是赵小桃在旅馆的床上坐着。但是赵涛个人增加了她拿着手机打电话，四处寻找信号的动作，对她所处的环境有了一种细腻的暗示和交代。
这一改动受到贾樟柯的赞赏。
2004年，《世界》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竞赛单元，之后又在西班牙电影节摘得奖项。
电影海报里赵涛举着飘纱越过头顶。
贾樟柯不再是地下导演，人们也开始关注这位女性演员。
一些评论开始称赞她的表演像新浪潮时期的演员一样自然而灵动，同时更多的谈论，好奇，甚至非议，是关于一个男导演与一位女演员之间的情愫。
人们提起她，是“贾樟柯的女演员”，偶尔是“演员赵涛”。
赵涛真正开始作为演员进入电影界，却是从《三峡好人》开始。
2005年之前，她一直过着半教师半演员的生活。
贾樟柯开始筹备《三峡好人》后，她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开始在电影里留下更多身影：不止作为女主演，更是副导演，沟通外界，联络发行等等。
如此等等在媒体的报道下成为了不小的绯闻。有媒体拍到贾樟柯在片场吃饭时给赵涛夹菜，两人相恋的传闻开始出现。
《三峡好人》在柏林拿了银熊。贾樟柯说赵涛在片中的演绎”像舞蹈一样……“，通过一个演员的创造拍到了一个普通女性的美丽。
但是在片场，贾樟柯只给了赵涛一张纸，上面写着：人物沈红，护士，从山西到四川来找男人。
这给她带来的是绝对自由的表演以及导演绝对主观的评判。在电影拍摄期间赶上大坝拆毁，时间一度紧张使得贾樟柯对赵涛也鲜有耐心。很多场戏他们出现冲突时她都想一走了之。
以往拍戏时的轻松快乐不复存在。
赵涛自己也开始质疑，自己在电影中的存在是否是一个标签，或者她作为演员又如何得到认可。
为了寻求自己的认同，她尝试“出走',离开贾樟柯，拍摄电视剧，与外国导演合作，尝试抽象地演出...
《万层浪》，赵涛与英国导演朱利安合作的概念电影，片中张曼玉亦有出演
赵涛希望自己在电影界有一个位置，一个演员的名号，更甚是一些表彰。
2011年，在戛纳屡次折戟的赵涛却在意大利捧回了影后。
凭借电影《我是丽》中的演出成为第一个拿到意大利电影金像奖的华人女演员，甚至受到了意大利总统的接见。
同时站在贾樟柯身边她是女演员，也是导演助理，甚至作为影片监制。
公众视线里的赵涛有了更多的面孔。
作为导演的妻子，她能理解丈夫的忙碌，并忍受大多数个人孤独的时刻。作为女演员，谈起贾樟柯她总以'导演”来称呼，总带有尊重和崇拜。
婚姻之中，贾樟柯调笑赵涛像一位古代人，她的生活节奏缓慢。而在创作中，贾樟柯更愿意将她看作自己的缪斯。
结果有了《山河故人》里赵涛角逐金马影后的表演。
一贯以含蓄为基调的贾樟柯，这次竟也认同了赵涛在片中的一次”大胆“的诠释。
外媒评价她的出演“胜过布兰切特'，国内观众不以为然，一片调侃。
2018年，站台走到江湖。
在荧幕上已经活跃了十八年，她也不是曾经那个面孔模糊的尹瑞娟。
从独立走到商业的导演贾樟柯，其作品早已不再是对集体过往，上世纪废旧纸屑的消费。
贾樟柯用“雷电交加”来评价江湖儿女中男女主角的出演，并又一次希望能将赵涛送上戛纳影后宝座。
她在片中的形象，带着以往每一个角色的影子：手举披纱，蝴蝶纹身，玫红色外套，野模特。
贾樟柯或许曾经企图定义她：小镇女郎，迪厅辣妹，街边野模，醪糟妇女…定义一位御用的女演员，最终陷入迷惘。
如今的贾科长，难道不是赵涛的御用导演吗。
参考资料：
《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贾樟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鲁豫有约-20151029，电影交织两个人生
凤凰网文章：[戛纳专访]贾樟柯：赵涛一直没拿奖，我对她有亏欠，作者：二十二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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