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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深情回忆林徽因(下)

本文选自《语之可12:流水别意谁短长》



萧 乾:我与“小姐”林徽因



(接前)抗战期间,有个短时期我们曾同住在大后方的昆明。当时,我同杨振声师、沈从文先生住在北门街,徽因、思成和张奚若等则住在翠湖边上。她有个弟弟在空军里。那时,她家里的常客多是些年轻的飞行员。徽因就像往时谈论文学作品时那样,充满激情地谈论着空军英雄们的事迹。我也正是在她的鼓励下,写了《刘粹刚之死》。


三八年夏天我去香港继续编《文艺副刊》,她仍然遥遥地给我指点和支持。三九年,我去英国了,这一别就是七年。


一九四七年我从上海飞到北平。事先她写信来说,一定得留一个整天给她。于是,我去清华园探望她了。


当年清华管总务的可真细心,真爱护读书人。老远就看到梁思成住宅前竖了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大致写的是:这里住着一位病人,遵医嘱她需要静养,过往行人,请勿喧哗。然而这位“病人”却经常在家里接待宾客,一开讲就滔滔不绝。


徽因早年在英国读过书,对那里的一切她都熟稔,关切。我们真的足足聊了一个整天。


徽因是极重友情的。关于我在东方学院教的什么,在剑桥学的什么,在西欧战场上的经历,她都一一问到了,而她也把别后八年她们一家人的经历,不厌其详地讲给我听。


最令她伤心的一件事是:一九三七年她们全家南下逃难时,把多年来辛辛苦苦踏访各地拍下的古建筑底片,全部存在天津一家银行里。那是思成和她用汗水换来的珍贵无比的学术成果。她告诉我,再也没有想到,天津发大水时,它们统统被泡坏了。


关于友情,这里我想再引徽因在胜利后返北平之前,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八日从昆明写给费慰梅的信: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了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但并非最不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在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十一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两天时间交谈了各人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个人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的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1935年,费慰梅为林徽因画的素描

对于胜利后国民党发动内战,徽因是深恶痛绝的。写这封信之前不久,她在一九四六年一月从重庆写给费正清的一封信里,谈到自己当时的悲愤之情。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的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毕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察觉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望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躁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

 

从这段话不难推想出,一九四九年徽因看到了民族的翻身,人民的解放,是怎样地喜出望外。


开国前夕,我从香港赶到北平。当时思成和徽因正在投入国徽的设计。他们住在清华园,每天都得进城来开会。幸而思成当时有辆小型轿车。他的残疾就是在去美国留学前遇上车祸造成的,但他并没有因而害怕开车。两个人就这样满怀激情,在为着革命大业而发挥着他们的才智。


我同徽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次文代会上。有一天在会场上,她老远向我招手。我坐到她身边,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小姐。”她不胜感慨地说:“哎呀,还小姐哪,都老成什么样子啦。”语调怪伤感的。我安慰她说:“精神不老,就永远也不会老。”


但仅仅过了一年,噩耗就传来了。


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天资禀赋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生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一辈子病魔缠身,战争期间颠沛流离,全国解放后只过了短短六年就溘然离去人间,怎能不令人心酸!我立即给思成去了一封吊唁信。思成的回信我原以为早已烧毁于一九六六年八月那场火灾,但据文洁若说,十一年前它曾奇迹般地重新出现过一次。


一九七三年,文物局发还了一些十年动乱期间查抄的书物。当时我们全家人挤在东直门内一条小巷的一间八米斗室里,文洁若只得“以社为家”,住在办公室,还把家中堆不下的书也放在一只破柜子里。一天,她偶然发现一本书中夹着这封信,她还重读了一遍。信一共有两页,是用蝇头小楷直书的,字迹非常工整。思成首先感谢我对他的慰问,并说他一直在害病,所以拖了这么久才写回信。徽因与世长辞时,他自己也正住在同仁医院,躺在她隔壁的病房里。信中以无限哀思回忆了他们共同生活和工作过来的几十年,是一位丈夫对亡妻真诚而感人的赞颂。可惜这次动手写此文时,怎么也没找到这封珍贵的信。


八三年我第三次访美之际,除了在圣迭戈承卓以玉送来徽因年轻时的照片两帧,又蒙费正清赠我一本他的自传《五十年回忆录》,其中有一段描绘抗战期间他去李庄访问思成和徽因的情景。


徽因瘦极了,但依旧那么充满活力,并且在操持着家务,因为什么事她都比旁人先想到。饭菜一样样端上。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主要是听徽因一个人谈。傍晚五点半,就得靠一支蜡烛或者一盏油灯来生活了。八点半就只好上床去睡觉。没有电话,只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的唱片。有热水瓶,可没有咖啡。毛衣也不少,就是没有一件合身的。有被单,但缺少洗涤的肥皂。有笔,可没有纸。有报纸,可都是几天以前的。


最后,费正清慨叹道:

 

住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患重感冒,只好躺在床上。我深深被我这两位朋友的坚毅精神所感动。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继续做学问。倘若是美国人,我相信他们早已丢开书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却能完全安于过这种农民的原始生活,坚持从事他们的工作。

 

1930年代,林徽因与费正清在北平

这个集子里所收的作品,从数量上来说,同徽因从事文艺写作的漫长岁月确实是很不相称的。一方面,这是由于她一生花了不少时间去当啦啦队,鼓励旁人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兴趣广泛,文艺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在英美都学过建筑,在耶鲁大学还从名师贝克尔教授攻过舞台设计。我在她家里曾见过她画的水彩,一九三五年秋天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悭吝人》时,是她担任的设计。


我不懂建筑学,但我隐约觉得徽因更大的贡献,也许是在这一方面,而且她是位真正的无名英雄!试想以她那样老早就被医生宣布患有绝症的瘦弱女子,却不顾自己的健康状况,陪伴思成在当时极为落后的穷乡僻壤四处奔走,坐骡车,住鸡毛小店,根据地方县志的记载去寻访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荒寺古庙。一个患有残疾,一个身染重痼,这对热爱祖国文化遗产的夫妇就在那些年久失修、罩满积年尘埃的庙宇里,爬上爬下(梁柱多已腐朽,到处飞着蝙蝠)去丈量、测绘、探索我国古代建筑的营造法式。费慰梅在她的《梁思成小传》中曾引用梁思成于一九四一年所写而从未发表过的小结说:截至一九四一年,梁思成所主持的营造学社已经踏访了十五个省份里的两百个县,实地精细地研究了两千座古建筑,其中很大一部分林徽因大概都参加了的。


徽因的这些作品,有一部分是我经手发表的,如《模影零篇》。我不懂诗,但我十分爱读她的诗。她的小说,半个世纪前读的,至今仍留有深刻印象。这里,我再一次表示遗憾:她写得太少、太少了。每逢我聆听她对文学、对艺术、对社会生活的细腻观察和精辟见解时,我心里就常想:倘若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充满机智、饶有风趣的话一一记载下来,那该是多么精彩的一部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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