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跟亲友吃饭。说起老爹家族里那位某高校做领导的叔伯爷爷，奇怪他怎么会不同的姓。姐说那是爷爷的拜把兄弟，俩人合伙做生意。他改了名姓革命去了，老婆孩子交给爷爷照顾。后来国民党来了，把他老婆孩子活埋了。女人用双手举着孩子站在坑里。军队走了把他们挖出来，女人死了，孩子大脑缺氧成了傻的。
那孩子一直在我家养着。家族里派了一个姑姑伺候他。就这样一直到孩子老，到死。
而我爸，逢年过节，第一个拜年的人，是那位爷爷。小时候跟老爹去他家。他们在客厅絮絮谈话，我在书房翻书。总是一天，中午吃一顿便饭，简单至极。那位爷爷长了一张我们家族特有的欧版面孔。很高大的身材。很少看到老爹对谁热情。一直对人都是淡淡的。这样的年节拜访已经是他人际来往中的极致。
倒是老娘，从来都看见谁都亲的不行。我妈说老爹，是破落大少爷做派。拽成二五八万。还不是一样到了她家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偶尔很想念他，坐在他卧室改的佛堂看他写的字，脑子里会一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爹老娘是三十年代生人。一转眼，快一个世纪。他离去之后，除了墙上他自己装裱的书法作品。他留在各处的纸条。他收集整理的字帖，照片。似乎，只有这些记忆里十分模糊，他偶然谈及的过往。比如他养过的一千只鸽子。他家长工在收割季节吃的面条。他说毛笔字是写作业的日常，那时候上过学的谁不会。他南下江南定制二胡。他买最贵的摄影器材和器材箱。他从不掩饰和委屈自己的物质欲。可是他从不执迷。
偶然路过德州，高速公路的休息区里，有他专利产品的散热器。那熟悉的样子，是他免费给很多省内厂家使用的专利。突然，觉得他在不远处。
这些突然蔓延上来的记起，是我跟他之间无法割舍的紧密关联。
儿子长大以后会好奇自己的来处，偶尔问起家乡或者亲友。其实我知道的也很少很少。爹妈经历过文革，很少愿意谈起家族。对于那一代人，家世，只在记忆里纪念，刻意泯灭。他们并不觉得，这些来自家世的文化传承，是一种印记。
而印记，还是在的。比如，老爹的字。比如他完美的审美力。比如他对装裱用纸都刻意挑选的完美追求。
某天坐在那里看他的字。突发奇想，想把他最喜欢的作品，做几只杯子。姐妹几人留作纪念。照片发给画师，画师说，这篆书真不错。已经极见功力。而复制出来的杯子，打出来样，已经让我泪流满面。拷贝的惟妙惟肖。
作为设计师，老爹对签名很重视。自己的签名是特意练习过的。标准图上，资料样刊上，到处可以看到他的签名。从我工作时开始，已经深知他签名的所有姿态。这杯子上的名字，几乎跟他的签名一模一样。每一个笔划。
瓷界，仿古。是一门特别神奇的手艺。那些画师，技师，可以用自己的手，眼，把很多已经泯灭的东西，从时间中打捞出来。做成仿生的样子。几可乱真。这杯盏上的字，几可乱真。穿越所有记忆，穿越所有时光。把怪老头每天晚上坐在书桌前写字的样子，一下带到我的面前。
我下班回家，会先开门回隔壁自己家。放下包，带着狗去隔壁他家。跟妈妈隔着厨房的大窗户打个招呼。阿布去找奶奶要吃的。我去书房找怪老头。站在书房门口，怪老头一般都在写字。看到我会放下笔抬头笑，偶尔会说，来，写几笔。
很多时候，我会梦到他的书房。很多时候，我会欺骗自己，老爹还远在天边。夏天去哈尔滨，冬天在三亚。他天天悠哉乐哉享受退休后的时光，生活里并没有给我们预留太多位置。所以除非有指使，少有电话。少有打搅。他喜欢带着司机保姆护工几个人游山玩水。拿着地图自己安排的井井有条。有人伺候就好，对于来自子女的情感需求并不多。到需要的时候，孩子可以出现就好。那种从小让人伺候惯了的被人惯坏的淡漠。
是的，我觉得，这样淡漠的他失联在远方。
而这杯子，是我跟他之间的连线。
他的电话二歪似乎一直在缴费。所以只是无人接听。
我可能，过十年八年，能有力气，告诉儿子，他是怎样一个人。尽管现在，我说不好。
我只知道，很多话他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事，他只是默默去做了。就像我，为了记得，做了这三只杯盏。
总有什么是需要纪念的。无法忘记。比如他淡淡的冷漠的微笑。比如他从来站在我回家的机场出口。186的欧版风范，冷漠如松。比如他随时提醒，对于儿子站姿和坐姿，吃饭姿势的严苛。比如他宁可坏了我的前程也不给人做什么伪证的坚韧。比如他喜欢的我说绵软的小篆。
这字体穿越千年，如画、如歌。是他最爱的字体。字字，是他的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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