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篁‖管领春风日亦长：“淡墨探花”王文治

陈篁书王文治集禊帖联

管领春风日亦长：“淡墨探花”王文治

撰文/陈篁

王文治书法

最近在网上看到一幅清代书法家王文治所书对联，内容是王文治集王羲之《兰亭序》文字联“修和群品生咸若，管领春风日亦长”。《兰亭序》又叫《禊帖》，王文治在上联落款“集禊帖”，表明此联是集《兰亭序》文字所成。王文治的书法我并不陌生，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此联，非常喜欢。于是，用蜡染瓦当对联纸试写了几遍。对王羲之《兰亭序》中的字句我也很熟悉了，然而细细琢磨这幅集联含义，以我的浅薄知识，还真有点不太明白，尤其是上联“修和群品生咸若”，不好解释。 

刘墉书法（1）

刘墉书法（2）

刘墉书法（3）

清代书坛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的说法。所谓“浓墨宰相”指的是官至吏部尚书兼国子监事务，授内阁学士的乾隆朝名臣刘墉。清朝不设宰相，刘墉官位相当于前朝的宰相。刘墉号石庵，书风浑厚古拙，貌丰骨劲，在媚弱书风盛行的清中期独步一时，被当时人称作“所谓金声玉振，集群圣之大成”有“黄钟大吕之音”。刘墉尤喜用浓墨，墨质稠厚，意味含蓄，故被人称作“浓墨宰相”。“淡墨探花”则是指乾隆朝另一位官位不高，艺术造诣却非常高的书法家王文治。

王文治（公元1730—1802年），字禹卿。号梦楼，江苏丹徒（今镇江）人。他自幼聪慧过人，九岁即能作诗文。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科考探花，出任云南临安知府，辞官后主持杭州崇文书院。其诗文声名噪于当时，有“文章知府”的美誉。王文治中年以后笃信佛教禅宗，精研释典。

王文治书法

王文治书法

清康熙朝以来，康乾两帝极力推崇董其昌和赵孟頫的书法，影响广泛。董其昌在用笔、结字、章法上以淡、秀、润、韵为归旨，尤其是用墨秀润灵动，把淡墨发挥得恰到好处，加之章法疏空简远，颇有禅意，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王文治深受董其昌书风影响，自称“我的诗和字，都是禅理”，“禅理”正是董其昌艺术的哲学基础。王文治后来专攻二王，旁及褚遂良、李邕、张即之等。同时，他也善用淡墨，与其秀雅的笔法和章法相得益彰，形成自己萧疏秀媚的独特风格，受到大家喜爱。当时就有“天下三梁（梁诗正、梁同书、梁巘），不及江南一王”的说法，甚至在琉球（日本）也颇受藏家追捧。近代学者王潜刚在《清人书评》中说：“王梦楼当时与刘石庵并称，秀逸清键，得赵松雪（赵孟頫）、董华亭（董其昌）之神。《两般秋雨盦随笔》记'国朝书家刘石庵相国专讲魄力，王梦楼太守专讲风神，时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之曰’云云。”

王文治临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王文治临王羲之《十七帖》

王文治在墨法上师法董其昌，笔法、字法和章法上则是从董其昌、赵孟頫上溯至二王，深得魏晋神韵。史学家、书法家马宗霍在其《书林藻鉴》载王昶《湖海诗传》中说：“禹卿尤工书，楷法河南，行书效《兰亭》《圣教》，入京师士大夫多宝重之。”王文治极为推崇王羲之及其《兰亭序》，毕其一生精力研究和临习：“治尝以禅喻书，谓右军为如来禅，唐人为菩萨禅，宋人为宗家禅，米公者其宗家之六祖乎”，“余所见禊帖，不胜枚举，既定武一类，已不下百余本”，“余从事兰亭三十年，从事定武者二十余年，年近六旬，始粗有入处”，足见其用功兰亭之深。他在跋《宋拓圣教序》时说：“《圣教序》远逊《兰亭》，然临池家必不可从之入手，以《兰亭》字少，当与《圣教》参观，乃尽其变化也。《兰亭》多佳本，《圣教》惟一石，且非宋拓不可。”后世研究者认为，《兰亭序》赋予王文治书法以神韵，《圣教序》则添其骨力。

有清一代大兴文字狱，八股文、骈体文盛行，文人们都把精力和才智用于考古、文字考据上，玩文字游戏也成为文人们最拿手的功夫，“楹联”创作在这一土壤中茂盛地生长，甚至有学者把清朝的楹联与汉文、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并论。楹联与书法几乎是天生一对，楹联书法的繁荣必然成为清代书法创作的重要领域，也是老百姓认识书法之法，领略书法之美的主要途径。

“集联”是清代楹联创作的最大特点。“集联”可分为“集字联”与“集句联”。“集字联”就是从古代文学经典书籍中选取数字进行创作的联语，“集句联”则是从古人经典文学作品、诗词文赋中选取语句进行楹联创作。“集联”所涉及经、史、子、集，范围极广。也有书家从古代碑帖中选取字迹进行创作。

王文治既是诗文高手，又是书法大家，在楹联创作上自有一番成就，集禊帖联就反映了他在楹联创作中对《兰亭序》的特殊爱好。王文治用《兰亭序》中的文字创作了不少楹联，他往往会在楹联落款时注明“集禊帖”，这样，即使不熟悉《兰亭序》文字内容的人也都知道这是兰亭集字联。

王文治崇尚禅理，其禊帖集联作品多平淡雅逸，带有禅意，表达出他追求禅意“渐修”与“顿悟”的人生态度，在技法上则充分体现了他对《兰亭序》字法、笔法的理解与学习。他集禊帖联中的不少字都直接来源于《兰亭序》的写法，展现了兰亭神韵和他深厚的二王功夫。

词典网载《王文治自题联》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王文治集禊帖联“修和群品生咸若，管领春风日亦长”？我上网搜索，基本只能找到此联的图片，却没有内容意思的解释。后来在一个称作“《兰亭集序》集字联”的内容中发现相近似的对联：“修和群品先咸苦，管领春风日亦长”。又在《词典网》查到标注为“王文治自题”的对联“修和群品先咸苦，管领春风日亦长”，并配有相应的书法作品图片。这就与我先前所见王文治集禊帖联“修和群品生咸若，管领春风日亦长”有明显不同。其差异主要上联的后三字，我先前所见是“生咸若”，而词典网和所谓“《兰亭集序》集字联”的上联后三字是“先咸苦”。我姑且把两幅不同文字内容的对联称为“生咸若联”和“先咸苦联”。词典网解释“咸苦”为“咸而发苦”并引用古文作例证，“井水咸苦”、“水味多咸苦”、“蜀中盐小淡，广州盐咸苦”等等。“《兰亭集序》集字联”中有网友对“先咸苦联”内容的解释是：“众生及万事万物谓施教化以和之必先由咸苦修炼方成赏到甘甜，管领鲜花的元神来管领春风来日方长。” 

究竟上述内容近似的两幅对联都是王文治所撰写，还是其他人创作了“先咸苦联”，抑或是有人对王文治所撰“生咸若联”的误解所致？首先，作为集禊帖联，“先咸苦联”有明显的硬伤。我仔细阅读《兰亭序》，发现其中没有“先”和“苦”字，所以，“先咸苦联”不可能是集《兰亭序》文字联。其次，“生咸若联”上款为:“集禊帖奉赠仰亭亲家大人并政”，下款是:“梦楼 姻愚弟王文治”，落款就清楚表明是“集禊帖”，作者是王文治，也有所赠对象，及作者与对象的关系。而网上传的“先咸苦联”，多半在创作者、集《兰亭序》文字等问题上表述含糊。其三，从内容上看也不太符合文章大家和佛禅之徒王文治高雅的品味和遣词用句。所以，我非常怀疑词典网等网载“先咸苦联”的出处和创作者身份。

至于对王文治集禊帖联“修和群品生咸若，管领春风日亦长”的理解，我曾与徐波兄切磋。徐兄认为这一幅对联是王文治书写来赠人的，应该不敢有啥隐微之意。上下联似乎言及中国传统的政治理想，颂扬所处的时代。这在当时要算主旋律，正能量。上联中“修和”出自《尚书·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意思是说文王施教化以和诸夏。“群品”是万事万物的意思，作为佛家语汇则指众生。“咸若”出自《尚书·皋陶谟》：“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要完全做到知人善任，治理好臣民，这是在帝尧都感到很困难的！所以后来就用“咸若”来指代帝王之教化。搞清楚了这两三个关键词，上下联的大致意思就明白了。上联是说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下联接着说文化繁荣，千秋万代。如此来解读此集禊帖联的文字应该是符合王文治创作的历史语境的。当然，欣赏王文治这幅对联主要还是应看其书法艺术，而不在于文字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