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亲证（选）

［印］泰戈尔　革文选译

万物一体对印度人来说不单是哲学思辨；亲证这种伟大的和谐乃是他的人生目标。冥想和礼拜，修身以养心，每一事物对他而言都有了精神意义。无论地、水以及光，无论花和果，都不仅是物理现象，用则取之，不用则弃之，它们对他理想的圆成都是必需的，就像每一个音符对于完成乐章都是必需的一样。印度人直觉到现实世界与我们生死攸关……须是带着狂喜和愉乐，以同体的精神去亲证它。［其目的不是获得而是去亲证，去契入周围的事物以扩展他的意识。他认为真理是包容一切的，不存在绝对孤立的事物，获得真理的唯一途径是让我们的生存契入一切对象之中。亲证人类精神和宇宙精神之间的这种伟大的和谐，正是古代印度林栖的圣哲们努力践行的。］

科学家认识到世界不仅是呈现于我们感官的样子，他们认为地和水实际上是力的作用，却对我们表现为地和水。何以如此，我们只能部分地理解。同样，觉智的人知道，地和水的终极真相依赖于我们对永恒意志的理解，是它有节奏地活动并表现出我们见到的那些力。这不像科学那样是纯粹的知识，而是灵魂对灵魂的感知。它不像知识那样带给我们力量，而是带给我们欢乐，这是亲合的结果。一个只从科学的深度了解世界的人，永远不能理解具有精神洞见的人在这些自然现象中发现的。水洗手更养心，因为它触及了灵魂；地载身更怡神，因为那不仅是物质接触，更是生命的体现。一个人若认识不到他和世界的密切关系，就是住在牢房里。当他认识了万物之中的永恒精神时，他就解脱了，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最完美的意义。那时他处境全真，并与万物建立了和谐。

在印度，人们被教导得完全觉知他们与周围事物（物质的和精神的）密切相关，他们向朝日，向流水，向富饶的大地祝福，将它们看成是自己所处的同一种生活真理的显现。这样，我们每天冥想吠陀真言，去认识人心和宇宙之根本统一，觉知这种统一是由永恒的精神凝聚而成，它的力量创造了大地、天空和星辰，同时也用意识之光照亮了我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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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灵魂能包容一切……这种包容一切的精神就是生命的真意。人在本质上不是自身或世界的奴隶，而是爱者，人类的自由和圆成都在于爱，爱即包容一切。由于这种容纳力，这种生命的渗透力，他与弥漫于万物之中、也构成他灵魂气息的精神合而为一。［这是人类唯一真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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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终极自由的理想是我们祖先的宝贵遗产。它不仅具有理智和感情的基础，也有伦理的基础，它必须转化为行动。《奥义书》说：“最高的存在遍布万物，因此，他是在万物中固有的善。”在认识、爱和奉献中与万物真正合一，从而在遍漫的大梵中亲证自我，就是善的本质。这就是《奥义书》的教旨：“生命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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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古代印度人渴望在全知、遍在的精神——梵中生活和行动，并通过把梵的意识扩展到全世界而在其中获得欢乐。［……］

灵魂若被隔离并被囚禁在私我的狭小的范围内，就会失去它的意义，因为灵魂的真性是统一，只有与别的灵魂统一起来，才能见其真，才有其欢乐。只要还没有发现自然中的这种统一原则，人类就会感到苦恼，惶惶不可终日，世界对他而言始终是异己的。人类所发现的法则只不过是理性（即人类的灵魂）与世界运行之间的和谐的感觉。通过这种结合，人类与他生活的世界相联系，并且当他发现这种法则时就会感到至乐，因为此时他在自己周围的事物中亲证了他自己。了解任何事物就是从中发现我们自己的某些东西，在身外发现自我，这使我们快乐。了解的联系是部分的，而爱的联系则是全部。在爱中消失了差别的概念，灵魂达到了完美的目标，超越自身的局限而进入无限。因此爱是人类所能取得的最高的幸福，因为只有通过爱，人类才能真正懂得他不仅是自身，而与万物为一。

人在自己灵魂中所具有的这种统一的原则永远是积极的，它通过文学、艺术、科学、社会、政治与宗教广泛地建立起各种关系。我们伟大的先知就是那些为了人类的爱而放弃私我，从而揭示出灵魂的真谛的人。他们用爱来面对诽谤、迫害、剥夺和死亡，他们过着有灵魂的生活而不是私我的生活。这样，他们就向我们证明了人性的终极真相。我们称他们为伟灵。

一部奥义书中说过：“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孩子可爱，实际上是爱他身上的神我。”其意是说，我们爱任何人，即在他那里，我们在最高意义上发现了自己的灵魂，我们存在的最终真相就在于此。无上大我，最高灵魂，既寓于我也寓于我的孩子之中，我在孩子身上的欢乐就是这种真理的亲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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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在孟加拉农村，遇到某教的二位苦行者，我问他们：“你们能告诉我，你们的宗教的特色是什么吗？”其中一位踌躇了一会儿，回答说：“对此下定义是困难的。”另一位说：“不，这很简单。我们认为，在精神导师的指导下，我们首先领悟自己的灵魂。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找到自身中的最高的灵魂。”我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对全世界的人宣扬你们的教义呢？”他回答：“谁感到渴了，自己会到河边来。”“但是，你们发现有这样的事吗？他们来了吗？”这人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急躁和忧虑，自信地说：“他们一定来，全都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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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义书说：“在宇宙活动中显现着自己的这位神，常作为最高的灵魂寓于人心，通过内心的直觉亲证他的人便获得永生。”这位神就是创造一切者，他在自然界中外现为各种形式和力量，而在我们的灵魂中内现为存在的统一。因此，我们对自然中的真理的探求，是通过分析和渐进的科学方法；但是，对我们灵魂中的真理的领悟，则是直接的，通过直觉来达成。我们不能通过一点一滴的，乃至世世代代积累的知识去获得最高的灵魂，因为它是一个整体，而不是部分的拼凑。我们只能把它领悟为我们心中的心，灵魂中的灵魂。我们只能在爱和欢乐中领悟它，这种爱和欢乐是当我们舍弃了私我，面对面地站在它面前时所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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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正的痛苦在于这个事实，即他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他的自我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中。他不能超越他个人周围的事物感知自己。他更伟大的自我被抹掉了，他的真实未能实现。因此，他整个生命发出呼唤：“啊！你是精神的显现者，愿你也在我内心显现。”这种对自我完全表现出来的渴望，比肉体对食物的饥渴，比对财富和荣誉的欲求，更深切地根植于人性中。这种呼唤不仅出自个人，而且存在于万物的深处，是他身上的神我、那永恒的精神显现者不息的激励。在有限中表现无限是一切创造的目的。这在璀粲的星空中，在鲜花的艳丽中都不能完美地见到。无限只存在于人类的灵魂中，因为这里将在意志中寻觅它的显现，并且在舍弃自我的自由中使自由达到它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