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雪花般，一天天往下落的飞快，不经意间，父亲已经离开我13年了。
13年来，父亲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清晰的时候，仿佛一副鲜活的画面。
模糊的时候，又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雾。
听人说，父亲打小聪明，三四岁就天天混在牌堆里，看人打牌、下棋，所以父亲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下棋和打牌，幸好他不赌钱。
父亲下棋，一般是象棋，也酷爱下“六周”，一种流行于故乡的双人对弈棋局。地上随便用砖头或者树枝画上一个六乘六的方格，折断一根树枝，或者捡起几个石子，当做棋子，有“方”，有“龙”。你来我往，下的不亦乐乎，父亲这一蹲往往半天不挪窝，直到我去喊他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的扔下棋局，约好来日再战。
父亲一辈子好酒，嗜酒如命。
父亲年轻的那会有很大的酒瘾，有酒必喝，有喝必醉。
每次父亲喝的酊酩大醉回来，往床上一躺。我就赶紧端盆水放到床头，等着父亲吐酒。
那一屋子酒气，少不了母亲嫌弃又无奈的眼神。
有一年，有朋友来访，父亲给我一块钱，让我去买酒。我买好酒，一路蹦蹦跳跳回家，刚刚好，就在家门口，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手一滑，这瓶酒摔的稀碎。
父亲很生气更是无奈，没办法，又掏出一块钱给我，再跑一趟。
还好，第二瓶没碎。
父亲抽烟很凶，右手双指被烟熏的发黄。
对此，我一直很奇怪，小小的一支烟如何有此威力？后来我自己手指也熏黄了，才懂这烟是真有威力，而且不止于此。
在当时，乡下中学教师那份微博的工资充其量勉强度日罢了，父亲这个抽烟的恶习，可不便宜，自然免不了被母亲唠叨。
唠叨也没用，该抽还是抽。
记忆中，父亲属于那种从来不戒烟的老派烟民，好像就没有戒烟这种行为。直到最后查出有病，一夜之间，父亲就不再抽烟了，即便这病与抽烟关系也不大。
上小学，印象最深刻的父亲送我上学有两次。
第一次是一年级开学，那是一个阴天，父亲骑上破旧的二八大杠，我背着那个印有米老鼠的书包，坐在后座上，茫然无知的被送去上学，浑然不知我将来整整上了40个学期的学。
第二次是一个大雨天，瓢泼大雨，天漏了一般，密密麻麻的雨幕，完全看不清前面有什么。父亲骑着车，头上戴着草帽，一只手撑着伞，伞放在我头上。说来也怪，那么大的雨，愣是没有淋到我。
父亲是一名科班出身的中学体育老师，身体素质很好，特别是没发福之前。
有一年清明节，父亲带我去爬羽山（故乡的最高峰），年幼的我爬不了几步，就累得走不动了。父亲直接我把背到山顶，看着身边怪石嶙峋，苍松劲柏，三缝石旁一片云雾缭绕，山下水库波光粼粼，那种感觉我就是这座山上最亮的仔！
父亲带着我在山上转悠转悠，下山的时候，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十来米高的悬崖。父亲看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背着我，手脚并用，从悬崖上悠哉悠哉的爬了下来，如履平川。
父亲经常向我炫耀他的记忆力，他一直记着他小学、中学，中专所有同学的名字，还能背出来。我曾经颇不以为然，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只能把大学同学的名字全背出来，这还是班级人少的缘故。
父亲有时候会讲一些旧事，轶事。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一个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父亲引用著名的《露营之歌》形容他当时的一个状态：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长久以来，我都很难想象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完全没有体会过这种矛盾交加的状态。
父亲看问题眼光很远，易于接受新鲜事物，思维开阔。
那会家家都烧煤球炉，蜂窝煤自己打肯定比买的便宜，中学教师作为乡下文化水平最高的群体，打煤球这种技术活，肯定是自己动手！
父亲和几个叔叔一边打煤球，一边闲聊，我和弟弟在一旁玩。
“老李啊，再过上几年，等你家孩子长大了，就能帮你打煤球了！”一个叔叔打趣的说。
“瞧你那点出息，我儿子长大了，还和我一样打煤球？时代还发不发展了？”父亲一脸嫌弃的反驳，引来一阵大笑。
当然，还没等我长大，就没人打煤球了。
父亲这一辈子喜欢交朋友，加上中学体育老师这个特殊职业，从教的时间又早，教过的学生覆盖面很广，导致十里八村都是朋友。
每次父亲骑车带我回爷爷家，一路上总要停下来好几趟。
路边的捡粪老农，拉砖的手扶拖拉机，上街的驴车，下了班的村医，形形色色各色人等，总有认识父亲的，热切的打个招呼，间或递上一只廉价香烟，喷云吐雾一番，闲扯一阵，再出发。半小时路程磨磨蹭蹭的，一个小时都到不了。
每次学校组织运动会，都是父亲的高光时刻，一身运动服，胸前挂着一块秒表，戴上墨镜，一丝不苟的样子，有点电影明星的派头，家里现在还有好几张当时的相片。
父亲的体育技能很专业，能用石灰在操场上画出笔直跑道，还有扔铅球的圆圈等等（那个用来画石灰的工具真不知道叫什么）
父亲喜欢帮助人，古道热肠的，有股子侠义精神。
在父亲的朋友圈里，父亲是个别人眼里的“能人”。不管谁，只要找上门来，无论如何，父亲总能挖空心思，帮忙出点主意。
无论父亲在哪个学校工作，无论哪个教师家里有什么红白事，十有八九都是父亲帮忙操办，一切都是妥妥的，没出过差错。
唯一惋惜的是，当我结婚的时候，父亲已病入膏肓，无力亲自操办我的婚礼，只能躺在床上，这或许也是他最大的一个遗憾。
父亲朋友真的很多，但是对我而言，衡量一个人与父亲交情深浅只有一个标准，我在父亲朋友家吃饭的次数，越多交情越深，反之亦然。
后来又多了一个标准，父亲走了以后，还有来往的，才是父亲真正的朋友。
父亲擅长做饭，但是不常做，在我看来，做的我都喜欢吃。
我一直都喜欢吃冻狗肉，是因为父亲杀过一条狗。
有年冬天，墙西边村里有条狗经常在学校院子里出没，终于有一天，这条倒霉狗落到了父亲和隔壁孙叔的手里。
他们关上厨房的门，不让我看，我在外面隐约听见那条狗呜咽了几句，就没动静了，过了半天，弄了几大盆狗肉出来。
过了几日，天降大雪，狗肉冻的晶莹剔透，一片片薄薄的狗肉，夹在热气腾腾的馒头中间，看着窗外雪花飞舞，听着北风呼啸，那种感觉，真TMD棒极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冻狗肉。可惜，没有狗再过来了。
每逢过年，父亲总要炸不少花样来。
读军校的那个寒假回家过年，我和弟弟看家里没炸东西吃，无意之间抱怨了一句，怎么没炸东西吃？
连夜父亲就着急忙慌的收拾厨房，炸了一大堆吃的。
我觉得纳闷，悄悄问母亲，“这都大年初三了，年都快过完了，还炸啥？”
母亲瞅了我一眼，“不是你们兄弟俩说的嘛，没炸东西就像没过年一样？你老爸赶紧炸啊！”
酥脆，好吃！
嘿嘿，那个春节我和弟弟都过得很开心。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终究还是圆满的，挺好的。
父亲和天底下传统中国父亲一个样，没有不打儿子的，但是次数不多。
一年级，我有一回偷拿了父亲五毛钱，买山楂片吃，被父亲抓了个正着。父亲回家后，关上门，脱下鞋，怒目圆睁，打的我满院子跑，那个惨，惨不忍睹。
三年级，一次数学测验不小心考了一个37分（试卷太难了，真不怪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擀面条，当我颤巍巍的说出分数后，父亲气的差点飞过来，巨大的擀面杖在我头顶转了一圈，万幸他忍住了，狠狠瞪了我一眼，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四年级，一次数学考试，有两道附加题，第一题不难，很容易做出来，第二题非常难，我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弄出来，可惜，高兴的太早了。那天恰巧父亲来学校接我，被班主任笑呵呵的喊了过去，“李老师你快来，你快来，看看你儿子做的，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父亲骑车带着我，一边笑一边问我，“儿子，9加6等于多少？”
“14啊！这还用问！”我一想这是最后一道附加题的答案啊！
“9加6等于多少？”父亲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14啊。”我依旧沉浸在做出附加题的骄傲中。
“9加5等于多少？”父亲差点笑岔气，换了个问题。
“14！”我去，我终于反应过来了，粗心大意的我成为全年级唯一一个做出第二道附加题，而且做错的人。
这个笑柄，成为父亲打趣我一辈子的故事。
PS：类似的错误，我大四那年又犯了一次。
上了初中，成绩不好，父亲用皮带狠狠抽过我一次，抽完以后，父亲很严肃的对我说，“等你上了高中我就不管你了！”
果然，我14岁上了高中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管过我，无论我成绩有多差，父亲再也没有骂过我一次，更没有打过我一次。
高中三年，我稳稳的在年级倒数前十名混了三年。时至今日，我大概是那批年级倒数前十名中唯一一个混到“985”“211”研究生的人了。
军旅生涯的最后一年，一直不喜欢写东西的我突然开始写故事，还赚了点稿费，身边那些天天一起抽烟喝酒吹牛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至此，学渣人设差不多崩塌完了。
这与父亲对我的教育有很大关系，我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第一次高考落榜，决定去复读，第二次高考选大学挑专业、大学毕业后入伍、恋爱、买房、结婚等等，每一个人生转折点，父亲都是赞同我的选择，没有任何反对。
所以，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努力的去干吧！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些年，父亲一直都是我最坚强的后盾，从没有指手画脚，让我干这个或者干那个。
父亲没有给过我任何指引，这或许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指引。
父亲这种撒手不管放养的方式，也并没有让我取得什么惊人的成绩，但是教会我尽可能用坦然的心态对待人生中出现的种种不如意。
当然，我有时候实在忍不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破口大骂，第二天该干嘛还是干嘛呗。
父亲干事情，有股子韧劲，那怕是玩，两幅扑克牌，他能一个人玩一夜！
这点我差得远，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绝不卖力去干某件事情，我是真懒。
所以高考我考了2次，考研考了3次，终于考上了，父亲却已去世数年。
父亲经常对我说，有问题，先从自身找原因，不要上来就抱怨别人。
小时候很不理解，我认为这个世界不是对，就是错，别人的问题为什么要怪我？
现在的我，就像一个从山顶滚落的石头，愈发觉得父亲所言极是。
自己永远都是有问题，有不足的。
其实回顾过去的人类历史，只有运气极好的人，才能匆匆百年，大部分人活不到百年的。
是是非非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少抱怨，多笑笑，一切都会过去的。
父亲做事情有前瞻性，哪怕是死这件事，他都准备好了。
查出患病后，父亲心里明白的很，所以第二天就回家，给自己相中了一块地，然后再去医院治病。
过了几天，我休假回家，父亲安排好一切，吃完午饭就急急忙忙催我和女朋友去拍婚纱照，等我们拍完回到家，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患病的消息。
父亲病危的时候，我休了十天事假赶回去，假期结束了，父亲依然还是病危状态，我打电话给教导员帮我续了几天假。
回到病房，父亲一脸焦急和不安，生怕我请不下来假，一看见我就问：“续了几天假？”
“七天。”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七天。”父亲叹了口气，半仰起身体，抬起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一个七的手势，斩钉截铁的对着医生说，“我还能活七天。”
医生连忙打断他：“别瞎说。”
“我就能活七天了。”说完这句后，父亲不为所动，手耷拉下来，摇摇头，躺了回去，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一语不发。
一语成谶，父亲在第七天上午，离开了人世。
去世前一天，一辈子精明的父亲陷入昏迷的状态，胡言乱语起来。最后那个早上，我蹲在床边，紧紧握着父亲逐渐冰凉的手，看着虚弱的父亲呼吸缓缓衰弱，慢慢死去。突然间，不知何故，父亲猛然瞪大双眼，从床上坐起来，抡起手臂，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
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巴掌，我很怀念。
13年过后，我也为人父多年。
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父亲还在，该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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