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悲剧

很早就听说泰国人妖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那种猎奇的心理蠕虫似得爬动，好像热带人没有看过严寒的北极冰天雪地的遗憾。柘林湖一游，人妖粗哑的歌喉，忸怩的姿态，颇有些猥亵的动作，回想起来，其厌恶之感至今仍在心里隐隐回旋，我想，妖嘛，总该有异于人之处吧，否则，何故如此呢？

今年暑假南疆之行，在喜悦中，我们一行十几人拖儿带女的结伴同行。怀揣着对海的憧憬，对南域诸岛海浪与礁石的深情厮守，椰子树遒劲而飘逸的姿态，海天一色的旖旎风光，似乎海浪阵阵的咆哮声弥天而来，丝丝海风潮湿着每一颗激动的心，所有这些，时时如蔓藤缠络，攀附心的枝干。一路上兴致盎然，谈笑风生，不时间笑声迭出，汽车的颠簸与旅途的劳累也已冲散得无影无踪。导游诡秘似的告诉我们，来海南游玩的人必到兴隆。一为品茗，二为喝上一杯浓郁而清纯的咖啡。想此，仿佛咖啡的特有韵味早已香留唇齿，支颐遐想了。而更为主要的是要一睹兴隆红艺人的精彩演出。导游半开玩笑的说，“从前面看红艺人：波涛汹涌；从侧面看，此起彼伏，从后面看，迷死一大片。”导游如此煽情一说，倒是点燃了我们男人内心炽热的火苗，腾的一声，仿佛炸开死寂的湖面。脸上微黄的神色，霎时间潮红湿润。嬉笑声荡漾在清凉的车内，空气也开始温热活泼起来。

顿然间，在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娇小、婀娜的身影，在烟雾缭绕的舞台上，如国之仙子，衣袂飘然，轻舒广袖。啊，这就是我心中的红艺人吗？这是我心中升腾起的一轮明月吗？在碧波激荡的南国竟然有如此熠熠生辉的佳丽俏人？谁不想揉碎早已蒙蔽的尘土，去一睹她们的芳容，去唤醒沉睡在冰里浸泡许久的记忆。轻轻擦拭一遍，这样你的灵魂必然如开光的新镜，冷光四溅。鲜妍明媚。

汽车几声长笛，拖回了沉思良久的我。我们在导游的安排下，朝目的地开进。四点晚饭后，我们全部被安排在兴隆的景天大剧场看红艺人美轮美奂的演出。“哇，真好看！”据说，很多游客都是这样说的，表演的很好。

海南的傍晚没有内陆霞光万道的景致，那样令人遐想联翩，徒生感喟。但是天总是蔚蓝的，整个海南犹如被一块巨大的天蓝色帷布遮住，下面呢，却安逸地享受凉凉的海风的抚慰。这里没有慌乱的步履，没有急促的呼吸，有的是闲散与宁静的气息。但我们这些游客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排队检票，进场，坐下，这些一气呵成，剩下的光景是静静等待红艺人精彩的演出了。

不多时，空旷的剧场内，人渐渐多起来了。半小时之后，几乎所有的座位已经坐满。此时很多人都摒住呼吸，唯有极少数低声细语，似乎在谈论什么，偶然间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而这些声响早就淹没在演出前一曲曲舒缓而忧伤的爱情歌曲中。

趁着这段空闲的时候，我快速地瞥视了舞台。舞台空间比较狭小，但布置相当精致。霓虹灯不断闪烁，两台角处升起阵阵烟雾。各种音响所发出的声音，节奏欢快而热烈。不多时，节目随着主持人酣畅流利的表达开始了。

随着帷幕的缓缓打开，一群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演员跳起了椰子舞，但没有引起我们很高的兴趣。这些舞蹈早就在电视上看过，此次不过是亲临现场感受那辣人的氛围罢了。“唉，不怎么样，花钱买罪受。”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几乎失望的叹息。也许吧，心里的厌倦之情也潜滋暗长，如禾苗逢遇春雨，一阵抽青似的猛长。

正当失望的情绪漫上心堤的时候，主持人用高亢而嘹亮的声音报幕，“各位朋友，各位来宾，下面是红艺人精彩演出的开始。”

一听到红艺人要出场表演，我们每个人顿时屏气凝神，昂扬亢奋，可是偌大的一个舞台，半晌没有人出现，空荡荡的。那种失落与被骗的感觉刚噌的一声冒出，就被一阵柔美的女声压了下去，人呢？我们再次诧异。忽然后场一阵骚动，回头一看，甬道上走来了一群盛装艳抹女子，只见她们莲步款款，身段轻盈、飘逸。身穿连衣裙，丝绸做的后摆拖曳在身后，这身打扮恍如仙女下凡，深得中国古代女子的束装之美。“哇，好美！”啧啧不止的赞叹声此起彼伏，如春潮涌动。柳叶眉，瓜子脸，高高隆起的发髻，配上直起的后领，颇显高贵典雅，一双深幽的眸子，殷红的嘴唇，一笑一颦，无不顾盼生情，可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倘若杨贵妃在世，也会黯然羞涩的，何况是碌碌中的女子呢？

“这就是我们今晚的主角——红艺人，来自泰国的红艺人。”“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人妖吗？”“不错，他们是人妖，但是我们要撇开世俗的看法，给他们平等的人格定位。”主持人激动的说。“他们从小就被父母安排，没有自己人生的选择，从小就走上了这条短暂而充满悲情之路，不能怪他们，只怪上帝的不公吧。”主持人几乎用嘶哑的声音补充道。

啊，人妖，红艺人？一座世俗的墓碑顷刻间轰然竖立又急速的倒塌了。眼前的一切令我思绪万千，嘘唏感叹。

其实我总在想，我们国人在语言上的功力是世界一流的，物之所存，必然冠之以名，在我们探究妖字的时候，往往想起的是妖娆，娇艳而动人的女子形象，此情此景，最令人联想翩翩，沉迷其中，大有揽菊而归的奢望，人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艳，何有妖字缠身，艳丽逼人的妒忌与赞美？妖不是坏事。真的！海南万隆之行，历史似乎总在颠倒人们对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看法。

是的，当你身在剧场看他们盛装浓艳，风度翩翩，随音乐的韵律扭动水样的舞姿的时候，你怎会想起他们曾是被命运安排在人性扭曲的驿站上，过早地奔向死亡墓地的男孩呢？至少我不相信。

因为他们款款深情走向舞台的时候，走向属于他们生命爆发的激情飞扬，生命在他们每一次挥袖中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每一分，每一秒都将美丽呈现给天南地北的过客，每一次眼神的传情，每一次轻歌曼舞的挥舞，每一次脚踏莲花的挪移，怎不叫人身心沉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时刻，他们就是女人，将女人所有的柔情蜜意，将女人全部的情怀释放，如星空璀璨，华光四射。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邪恶的意念去亵渎他们生命短暂的华丽？至少我们不能。如果我们从一个大的文化背景去看，如果我们以审美的眼光去看的话，他们就是绽放在舞台的奇异花朵，是馥郁逼人的夜来香。他们属于夜晚，属于人们在闲散之余的欢乐。虽然短暂，只在幽静的夜晚开放，但足够了。生命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是个悲剧，而悲剧就是将美撕碎给人看的，这样才有悲剧固有的意义，才能撼动人们沉睡的灵魂，一曲甜美的歌，回眸一笑的顾盼，谁能逃脱这桃花怒放的妖娆之美？世界上所有女人的韵味全部集中在他们举手投足间，连女人都汗颜，何况男人呢？他们敢于将美留给世界，敢于将美撕裂在漫漫长空。谁还能抬起你们高贵而苍白的头颅去仰视？任何一个正视文明的人，都没有理由去蔑视他们的存在。真的。

记得有位名人说过，谁能以深刻的内容充实每个瞬间，谁就是在无限长的延长生命。他们生命只有短短的四十年，便长久的凋谢，但他们生命却是永恒的，他们用短暂的青春充实属于他们的年华，饱满而厚实，他们用歌声和笑容无限地延长属于他们的生命，比起那浑浑噩噩的人而言，生命何等璀璨夺目！他们属于悲剧，但这悲剧而是美丽的。美丽的悲剧更得到人性的真谛，得到最纯净的人性洗涤与升华。我们该为他们鼓一次长久而炽热的掌声。生命需要喝彩，更需要支撑喝彩的人性与文明的进化。

世界浩瀚无垠，但世界却狭窄难行。在所谓的文明的世界里，所有的眼光，所有的语言都给与了他们极不公正的人性地位。当这个世界形成定势的目光去看待人生的话，有谁能走出这为自己设置的牢狱？这才是真正的可悲，“人妖”多么可悲而可怕的字眼，如沉重的大山倾压在他们本来就羸弱的身上，他们还能在日光下站成顶天立地的人？他们惟有选择黑暗，这黑了又黑的天空绽放昙花一现的生命之花。谁可悲？是他们，还是我们四处娱乐的看客？

兴隆的景天剧场，是我们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相逢的驿站，当我们正襟危坐变成狂欢怒放时，瞬间的爆发顿时填补剧场所有的罅隙，甚至每一丝空气，这热情如阵阵流星划过寂寥的星空，点亮天涯浓郁的黑暗。我们才看清他们是人，是红艺人，是合理存在的人。

散场的时候，其他所有的观客兴味盎然依次离去，进入华灯闪烁的街道，而我却默默低下高贵的头颅，任南风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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