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提到的王忠嗣是谁?
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是员猛将,在与吐蕃恶战中被陷身死。唐玄宗得知后,便将其年仅九岁的儿子接到宫中抚养,赐名“忠嗣”。
换言之,从小和太子李亨一起玩泥巴的交情。
长大从军,战功累累,年仅三十五岁,便升至节度使,掌握朔方、河西、陇右、河东四镇精兵,约占唐朝边军三分之一,多次大败奚族、契丹、吐蕃,灭后突厥。
盛极而衰,他开始受到李林甫的嫉妒、玄宗的猜忌,被参拥立太子下狱,其后被贬,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五岁。
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都出自他的军帐。
王氏一族算高门。
高祖王通,这个人很厉害,大教育家,“河汾门下”千余人,薛收、温彦博、杜淹,俩宰相一名臣,都是他的弟子,房玄龄、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陈叔达都是他的朋友。
高叔祖王通,《唐才子传》第一个就是他;叔祖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语文必背。
不知咋的从王海宾转行打打杀杀。
当时的高门大族为保家族名望不堕,有一个“投资后进”的惯例,——和宋代“榜下捉婿”有些类似,就是在后起才俊当中,挑选潜力股,把女儿嫁给他,如果这个女婿将来发达,那么也会惠及其族。
这个女婿多半较为贫寒,但由于当时的门第观念比宋朝重,通常也得有点儿拿得出手的家世背景。
算是一种早期风投了。
王韫秀是王忠嗣第十二女,与元载的年龄至少也相差十二岁。
这是挺常见的一种现象。读书人往往先要求取功名,婚姻呢,可能由于家世和现状不相匹配,蹉跎了。
杜甫的妻子司农少卿杨怡之女,这个杨是弘农杨氏。杜甫娶妻年龄有两种说法,但无论哪种总在30-40岁之间。
李商隐的妻子王氏,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这对年龄可能接近些,联姻寓意,是相通的。
再有李白原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续弦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即著名千金补壁的女主,同样年龄相差很大。
回到元载。他本来不姓元。
一说姓景,他父亲改投主姓;一说他母亲是改嫁,把他带到了元家。
总之就有了拿得出手的家世:北魏宗室。
元载娶妻之后,仍然非常不得意。因家贫,寄居妻子家中,受尽冷眼。他一气之下,打算离家出走,临行前给妻子写了封信,是告别,也是试探。
《别妻王韫秀》
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
《全唐诗》中收录元载诗仅一首。他当然算才子,但更是个政治家,意不在此。
感谢他对妻子的尊重,王韫秀不必以“王氏”的模糊含义而存在。
王韫秀毫不含糊,立马回了一首:
《同夫游秦》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
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哭哭啥,一起走!
此诗也载于《全唐诗》。大唐女子的杀伐气耸然跃出。
这首诗还有个荣誉:它是为数不多的毛主席亲自手书抄写过的古诗词作品之一。
元载入长安后,苦心经营,步步高升,终于官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成为宰相。任理财名臣刘晏、杨炎(这两个后来不死不休),协助铲除宦官李辅国和鱼朝恩,任天下元帅行军司马。
一时间,权倾天下,权贵趋从。
这时候王家也就凑上来了。这不就是联姻的本意吗?可惜,王韫秀分毫不给面子。
《夫入相寄姨妹》(载拜相,韫秀衔宿恨,寄姨妹)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
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
她把当初至亲的冷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个姨妹更曾实打实当面耻笑过她。王韫秀可没打算做圣母,当初怎么来的,现如今怎么轰回去。
诗里有一句:家风第一右丞诗。
家风如王维诗风一般清新脱俗,是自况,也是对丈夫的期许。
可惜,由来贫贱易过,富贵难共。
元载很有才干,称得上能臣、干吏,但得势之后,终究难免俗套,日益骄纵嚣张起来了。
大肆敛财,公开贪腐。其他不论,仅在京城南北修建的两座府邸,便是豪华宏丽,冠绝京城。
仆婢众多,歌姬成群。
其间,有一个著名歌姬薛瑶英。
杨炎写过这么一首诗:
《赠元载歌妓》
雪面淡眉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
玉山翘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
极夸其肤白、貌美,“攻诗书,善歌舞,仙姿玉质,肌香体轻”。
据传天然自带奇香,容颜姝丽,胜西施、赛飞燕、惭绿珠。元载宠爱无极,把搜罗得来的天下宝物一概奉到爱妾跟前,薛姬穿鲛绡衣,卧金丝帐,铺却尘褥。
——当然都是假的。后世不得意的轻薄文人“欲加之罪”罢了,反正你元载以贪腐出名嘛,多占点天下宝物又有啥。
武则天杨贵妃说我都没见过。
然而,歌姬终归是有的,有人吟诗送是铁证;元载的声色迷目,骄横狂妄,也显然没得跑。这不,王韫秀看不下去了。
她又给他写了一首诗:
《喻夫阻客》
楚竹燕歌动画梁,更阑重换舞衣裳。
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前两句是形容歌舞滥觞的场景。后两句则借公孙广招宾客的典故加以劝谏,末句尤为警醒,“知道浮荣不久长”,王小姐此人活得有多通透,多睿智。
可惜,自谓处于人生巅峰的元载怎么听得下去。
终于来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结局:代宗决心拿下这个权臣。
采用方法特别经典:
经热心朝阳区群众举报,元载和另一名宰相王缙在夜晚设醮,图谋不轨,唐代宗立刻派出左金吾大将军实行抓捕,又将其亲信党羽一网打尽。
末日来临:满门抄斩,抄检家产,拆毁私邸,开祖坟墓,抛棺弃尸。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韫秀同样难逃大限。因是女眷,她和她的女儿同被充入掖庭。——待罪后人呆的地方。汉宣帝刘病已曾居掖庭,掖庭令做媒,娶许平君。上官婉儿在那儿出生,长到一十四岁,终以“秤量天下事”之才跃腾而出。
也算是个传奇的地方。但对王韫秀来说,她已走到了人生暮年,太阳落山的时候了。掖庭对她,是人生的落场,极端的侮辱。
官府前来抓捕时,王韫秀早已做好准备,对昔日她不屑一顾的宵小之辈仍旧高昂头颅,气势惊人:
“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得长信昭阳之事?死亦幸矣,坚不从命!”(《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七》)当场赴死。
一身峥嵘骨,声闻天地间。
王十二娘子,骄傲了一辈子,高调了一辈子,真正做到贵族了一辈子。
正史载王韫秀,“素以凶戾闻,恣其子伯和等为虐。”
仅就这句判言,看不出她有什么过错,无“实绩”啊。
骄傲甚至有点嚣张,这是确实无疑且理所当然的。她三首诗,哪一首她是那种把话埋在心里的性格。
更何况,几尝见过“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还一副抖抖索索、低头做人的小家子气?
劝夫不听,怒从心头起,和老公对呛,打上一架,传遍长安,倒也有可能的。
至于说“恣其子伯和等为虐”,更可笑了。她挡不住丈夫,纳妾、歌舞、揽权,还能挡得住早已在外做官的儿子?
倒是她的小女儿很奇怪,小小年纪便做了“女尼”。即便如此,也没逃过皇家清算。
但她是否一开始并没要被处死,《太平广记》的记载是否值得信任?我认为,应该事出有因。在当时,就算全家男丁杀绝了,通常情况不及妻女。王韫秀恰恰死了,没有温顺地“承皇恩进掖庭”,是很特异的情况。
既死了,就得有罪名,女之罪,更容易,无凶即妒。唐代宗都没忘了这茬,巴巴加了八个字,“凶妻忍害,暴子侵牟”。反而看起来最初没判死罪,真真的了。
史上对这个人的定义很明确的,两个词:能臣。权臣。
从他的“罪名”来看,讲来讲去,不过是贪腐,这种罪名安给宰相们,不说万无一失,那也是十拿九稳。
唐朝李德裕,出生望族,饮水都要江南到长安。而他一世纠缠的政敌牛僧孺,号称清廉,揽尽天下奇石。
宋代寇准,晏殊……富贵风流了一辈子。
哪怕《新唐史》作者宋祁,亦已生活奢侈闻名,他评价元载,“险刻著诸心,溪壑之欲,发乎无厌”,这个“无厌”哪里来呢?
很有趣,《旧唐书》说抄家,抄出了“钟乳五百两”,到《新唐书》加了一句,“胡椒至八百石”,64吨。吓得清代单纯的小书生直呼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人生六十,快活不过四十年,咋能吃得完八百石胡椒?蠢啊,真蠢!”
另外还有什么罪过?谋反什么的肯定不提了,主要是攀附权宦李辅国。李辅国妻子与元载同宗,因此得到提携。
有趣的是宋祁前面还有一句,“适主暗庸,故致位辅相”。主都“暗庸”了,也就是进身之阶都被权宦把握了,想要出头,能怎么办?麻烦的是,当时并不存在做官以外的第二条进身之阶。
若无元载,就没有后来的刘晏和杨炎,保障了大唐几十年打仗不缺钱。元载一案,硬安给了刘晏主理,杨炎说着给元载报仇,在德宗支持下,又把刘晏干掉了。(其实只为了刘晏又功高了,他死后,发现却是“十拿九稳”里遗漏的那个“一”,所以罪名归了杨炎:都是他“谗言构陷”。杨炎的结局:罢相、赐死。)
唐朝宰相,善终者不多。唐朝皇帝之苛酷,未见得逊过明清,一向以来却未加重视。
这样看来,毕竟宋朝,文明之光。
宋朝不出岔子,晚出岔子,理学未必长成大树。长成大树也没什么,更糟的,唯一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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