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雅仙、傅幸文《相思树》
毫无疑问，这就是本期的《琼宫泪》
前几天竺派戏迷会会长@蒋小名 购入了一份竺水招【新】的【老】戏单，《琼宫泪》，演出于1949年下半年。
承蒙她大方的把老戏单扫描给了我，竺水招音像不够，图文来凑。我呢，由于一向办事太拖沓了，老实说，会长给了我很多珍贵的好东西，但我只是收，非常少有及时放出来的时候。一拖两拖，实际上我已经不能确切记得那些资料都被我归到哪里去了。前阵子整理电脑，小编时常发出一阵阵“哦，原来这个在这里呀……”，“咦，原来还有那个呀……”也算是勉强找出几篇文章放入了公众号，但说实话放上来的都是最容易整理的，不太费时费力的。我欠了多少坑，多少许诺，哈哈那也不必提了。大家记着小编在写小说方面也是只管挖不管埋的，就比较能原谅我的速度了。
因此这回她把戏单给了我，我是很警醒的：今日事今日毕，要不，赶快传一下吧。放过了又忘了。
七十年历史的老戏单了，品质当然也不用多想，扫描的时候，小编觉得是不是有些曝光过度了，但好在字还看得清，直接手机拍摄的质量其实更不好，所以大家只能这么将就一下了。
（一）
刚开始会长还没拍下来，卖家向她证明这是竺水招的戏单，给了她几张糊糊，演员表都看不清，只说是“韩愈”。小编吓了一大跳。原因无他，因为越剧过去涉猎虽然广泛无比，但文人区域向来算是禁区，除了少数自身经历适合改编成戏的，比如陆游、李后主，其他越剧舞台上的文人戏，《屈原》《南冠草》《关汉卿》等，这些实际上全都意不在表达文人本人如何，只是把他们某段经历和某些言行提炼出某个具有时代特征的代表意义，是意识形态高于一切的戏。当然，上面几个戏我认为意识形态虽然存在，但戏的本身也升华了，内容和思想融合为一，呈现了非常的艺术高度。
象韩愈这样名气虽然大，但本身没有什么故事性，也很难从中拔出恰好适合当时时代需要的人，怎么会改编成越剧？小编于是诚惶诚恐学习了一下并且立刻热情洋溢地保证了一番既然我家偶像演过这位老兄我以后一定不黑他了【0_0】
韩愈：老子意见很大，给鼠目寸光的小编来一下！
谁说我不能改编了？
【图片源自网络】
然后戏单上虽然啥也看不清，总算看到了【春秋】两个字。不对呀，韩愈在春秋期间还有分身了？玩一出司马相如和蔺相如的戏码？小编的疑心更甚，戏单放大又放大，看到竺水招演的角色叫【韓憑】，戚雅仙的叫【息氏】。（找到这俩名字实属不易，因为我们时刻奔向先进的云华剧团是按照出场序排名的，这俩都在下面藏着掖着。）
所以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破案了呐，这是韩凭【繁体字：韓憑】，戏单太糊了，和【韩愈】确实有几分像，也不能指着卖家都爱拚命玩历史不是。大家知道袁雪芬拍过一个电影叫《相思树》，她的角色就是韩凭妻。毫无疑问，《琼宫泪》既然男主就叫韩凭，那么《琼宫泪》事实上和《相思树》差不多一个故事了。
又不尽然。韩凭的故事出自干宝《搜神记》，是说宋康王见舍人妻何氏美貌，强纳入宫。凭妻以书寄夫，自诉以死相殉的决心，韩凭读到书信便先行自杀了。凭妻登高台仆地而死。宋康王不许合葬，将夫妇分而葬之，不料坟墓中长出了两棵树来，越来越接近，终于合拢一起。这就是《相思树》。
然而，从这个故事里，咋也看不出小弱受韩凭有啥戏份，袁雪芬的《相思树》也是以花旦主导，这就有些不太符合云华的主旨。因此，《琼宫泪》别出机杼，在《相思树》上的基础上更加丰富了一些想像。
神话传说里韩凭妻是没有名字的，《琼宫泪》则给了她一个名字，有意思的是，这个名字比韩凭妻名气更大，更加频繁的入诗词：息氏。也就是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
息夫人诗举例：
息夫人
作者：王维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望夫石
作者：李白
仿佛古容仪，含愁带曙辉。
露如今日泪，苔似昔年衣。
有恨同湘女，无言类楚妃。
寂然芳霭内，犹若待夫归。
过桃花夫人庙
作者：刘长卿
寂寞应千岁，桃花想一枝。
路人看古木，江月向空祠。
云雨飞何处，山川是旧时。
独怜春草色，犹似忆佳期。
庭前桃
作者：韦庄
曾向桃源烂漫游，也同渔父泛仙舟。
皆言洞里千株好，未胜庭前一树幽。
带露似垂湘女泪，无言如伴息妫愁。
五陵公子饶春恨，莫引香风上酒楼。
题桃花夫人庙
作者：杜牧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息夫人是息侯之妻，因为貌美而遭到姊夫蔡侯的调戏。息侯大怒，请楚国之兵欲灭蔡国，结果蔡侯反向楚文王报告了息夫人之美。于是楚文王灭了息国，掳回息夫人。息夫人受到百般宠爱，却三年不发一语。在生了两个娃以后，楚文王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为何不说话，息夫人含泪答：“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文王察觉到她心头的怨气，于是又为她灭了蔡国。息夫人之子，后来成为楚国国君的继承血脉。
息夫人由此青史留名，除了她的贵族身份和传奇经历，还因为她留在史书上的这句话，体现出了一种令文人爱不释手的无比伦比的政治智慧。千古艰难唯一死啊，忠臣可否侍二主啊，反正你去想吧，越想越能砸出味儿来，她没有如绿珠堕楼、韩氏投台，但她展现出了更符合中国文人本质的处事方式和智慧——不那么符合儒家教义，但对中国文人来说，更加切合实际需求。
当然了，随着儒家文化深入人心，息夫人的故事也变味了。息国亡后，息侯忍辱偷生，甘守城门，息夫人终于找到机会和他相见，两人抱头痛哭。息侯说：我所以不死，就为与你再见一面。言毕头触城墙而死，息夫人大恸殉情。——好吧，终于回到了韩凭妻。
（二）
但我看了《琼宫泪》剧情介绍，发现和息氏一点关系都没有。故事背景，人物关系，依然是韩凭妻。那么为何要替女主改一个名字？
没有答案，但编者言很有意思。戏单上并未标明时间，通过编者语仍很容易确定。上海于1949年5月解放，这一年歇夏以后媒体口便焕然一新，包括各大剧团也如是。
49年下半年，越剧已经参加过了集中的戏曲研讨班，云华剧团出现了郑传鉴的身影，他对越剧的更多影响，除了雪声，实际上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传字辈做了多年越剧的技导，昆曲成了越剧的奶娘，而竺水招也因此成为一个资深的昆曲迷了。
这个时期的戏出现一大特点便是向意识形态靠拢，反封建反压迫阶级斗争成为这一时期的主题。譬如戏单上提到的《牛郎织女》，它的故事改成了两个佃农和地主做斗争，神话元素没有了，显然不太受欢迎，五十年代云华再演这个戏，有意加上一个“新”字，《新牛郎织女》，回到神话剧模式。此外还有《生与死》，具体剧情不是很清楚，讲一个外科医生，是现代戏，也有着明确的政治任务。
《琼宫泪》在这个阶段出现，无疑体现了相同诉求。雪声演了，云华演了，估计其他剧团演的还很多。有意思的是扎堆儿上演在戏曲界并不罕见，很多时候越剧打对台戏恰恰就是演相同或类似的戏码。比如《倾国倾城》，说得褒姒故事，东山叫这个剧名；而云华该剧叫做《骊山烽火》。抗战胜利后明末戏扎堆儿涌现，秦淮八艳被演了个遍，袁雪芬演的陈圆圆，傅全香演了马婉容（她和尹桂芳还一起演过《桃花扇》，但稍微过了这个风口了），竺水招演的是《葛嫩娘》，双主戏，这是芳华时期的戏。
要说越剧对这类戏有些先天不足，这类戏就两个路子，一是反抗和起义，二是反抗和殉情，不如此无法表现强烈尖锐的阶级矛盾。越剧后者肯定占多数，前者也不是没有，比如东山甚至上演了《陈胜吴广》，倒是好题材，问题是傅全香演啥呢？然而后者对于越剧来说也很痛苦，这种戏，应该说，一般着眼点都在女子，要求女子如何，自比女子如何，中国文人一贯自欺欺人的虚伪性在对待女性的认知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要表忠心先杀妻，要表爱忱先殉情。反正妹子们能在一场场动荡里活下来都是不容易的，活下来了可能持续被批上几千年。——扯远了，但越剧是以小生为导向的，和上座率息息相关，至少当时如此，专演女主戏剧团肯定不来塞的，因此越剧往往别出蹊径，任务就是，给历史上这些名女人们找CP，原来有的，加重戏份，原来没有，无中生有。比如《骊山烽火》为褒姒加上了初恋情人，公子因父为周幽王所囚，不得已献上美女，烽火台点燃公子赶到，褒姒见情人露出欢笑。玉兰剧团的《夜夜春宵》，苏妲己的对子自然就是伯邑考。
《琼宫泪》不必为韩凭妻找搭子，但是原来韩凭非常弱的形象看剧情介绍，毫无疑问增强了。夫妻俩不再一旦分离便永世隔绝，他们不断误会，不断相会，不断抱在一起哭哭哭：）最后双双跳楼赴死。
怎么看都和息氏毫无关系，咋就改了这名字呢？看编者语约略猜到一点，这是一出集体创作的戏，一位编剧写一幕，这里自然很难完全统一思想（以前一个戏的上座一般保证两个星期，写戏出戏要求快手），可能就是在沟通过程中，琢磨加强韩凭戏份中，有人想到了息夫人，甚至息夫人还可能是最早的意向，但息夫人的“千古艰难唯一死”都被用来骂洪承畴了，当然她不合时宜，因此又改回了韩凭妻。
（三）
各种提醒事宜：
1、戏单里面有云华演员写的文章，大家感兴趣可以看看，小编以后有空了整理成文字。要是谁能帮我整理成文字更感谢啦哈哈。
2、看一下演员表，有不少熟悉的名字。云华50进入上越一批的很多，吴小楼、赵雅麟、吕云甫、任棣华、冯文锦都在50年进了上越，王紫娟、魏兰芳、戚飞飞随同戚雅仙组建了合作。每一张老戏单都在书写历史。
3、一句题外话。王紫娟是王文娟的妹妹，几十年后，她提起竺水招，直说：好人呀，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啊。
4、还有一句题外话，我隐约记得金采风的妹妹金采凌也曾经在云华，这张戏单上没有找到，暂时不敢断言。
5、相信我，3850字了，我还有很多本来想写的话压根没顾上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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