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其实为借用，源出五代诗人翁宏《春残》。宋词袭用前人成句并不罕见，用的巧妙，翻出新意，或额外点染出前句的独特美感，点铁成金，方为上品。此联经小晏的妙手借用，置于此阕《临江仙》中，结合上下片的语境，顿觉其意象明丽优美，旨趣含蓄幽婉，浑然天成，几臻极致。清代词人谭献谓此联“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张梅析典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
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赏析】
晏几道是北宋著名词人晏殊第七子，在文学史上并称为“大小晏”。晏殊仕途亨通，词作富贵端丽，晏几道则宦海沉浮落拓，其词真挚深婉，工于言情，一般认为成就更在大晏之上。这是晏几道词作中最为人所传诵的一首。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此二句为互文。梦后酒醒，灯火阑珊，热闹的亭台楼阁都已陷入沉沉的阒寂，侍者也早已帮自己放下了重重帘幕，希望自己能够安睡。梦后楼台高锁，暗示昔日曾经有过喧嚣热闹的欢聚饮宴，如今只能待梦中回味；酒醒帘幕低垂，暗示今日的独饮薄醉，静夜杳渺。这一句写诗人午夜梦回，分外感觉到凄清孤寂。
“去年春恨却来时，”却，又，再。春恨，因春将尽而产生的怅惘之情。此句如同起句，未必仅指此一夜的光景，而是诗人经历过许多寂寞阑珊的不眠之夜，每每沉吟感慨。此句说的“去年”，亦并非仅指一年之前有过春恨，而是年年临近暮春，看花开花落，都有春恨情思涌上心头。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春将尽，诗人在庭院中孑然独立，听任落花微雨泛漫地打在肩头，看翩翩双燕轻快地雨中穿飞，唤起无边的怅惘。将抒情主人公的茕独置于双燕、落花的情境，在诗歌里并不陌生。李白《双燕离》就写过：“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唐代诗人赵嘏也有“花前独立无人会，依旧去年双燕来”之句。比较起来，李白诗为乐府旧题，有浓厚的民歌风味，晓畅平易，赵嘏句较为粗疏，皆不似小晏此句精致含蓄。而小晏笔力还不仅在此，“落花”两句其实为借用，源出五代诗人翁宏《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细细读过这首原诗，会发现全篇遣词寓意皆较为平浅，不外是伤春而已，颈联尾联尤为凡近，无法提振读者的精神，通篇看下来并不能使人额外注意到这两句的优美。宋词袭用前人成句并不罕见，用的巧妙，翻出新意，或额外点染出前句的独特美感，点铁成金，方为上品。此联经小晏的妙手借用，置于此阕《临江仙》中，结合上下片的语境，顿觉其意象明丽优美，旨趣含蓄幽婉，浑然天成，几臻极致。清代词人谭献谓此联“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小苹，歌女名。据晏几道自叙，他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一作陈君宠）家里有莲、鸿、蘋、云四位歌女，歌喉优美，宴饮之时常常为他们唱曲。晏几道常以自己钟意的女子名字入词，以志思念，这四位女子他都写过，尤写小莲、小蘋为多。“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木兰花》）“小苹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玉楼春》）可以想见小蘋的娇俏柔美。过片以“记得小蘋初见”起句，进一步点明上片弥漫延永的回忆主题。许多年后，也许与旧日恋人相接的日常你已经无法尽记，但你一定不会忘记她最初让你动心的那个瞬间。诗人在午夜梦回的怅惘时刻，想到的是什么呢？是初见小蘋时她的神情，她的妆扮。两重心字罗衣，或谓衣领屈曲像“心”字，或谓以心字香薰过的罗衣，或谓绣有心字图案的罗衣。沈祖棻先生说：“这些地方，无须烦琐考证，只要知道是一种式样很美或香气很浓因而使人难于忘怀的衣服就可以了。”（《宋词赏析》）不论那是什么样的罗衣，“两重心字”是以双关暗示了小蘋令人见之心动的多情美丽，以及两人初见时的一见钟情。
“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蘋能歌善弹，此句说其琴艺之妙，在琵琶声中赋予深深的情意。歌唱与弹奏皆非单纯技艺，绝不是中规中矩机械完成一段准确无误的旋律就算得上是好。妙者能寓情于声，拨者有心，听者有意，此句接“两重心字罗衣”，继续暗示两人的一见钟情，目成心许。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彩云，指小蘋，取义来自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彩云流散，在古典诗词中常常指与艺高歌妍的美丽女子的分别。彩云幻丽脆弱，风吹即散，暗示心机灵巧的美丽女子命运也难得自主，他日不知流归何处。如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又如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晁冲之《汉宫春》：“无端彩云易散，覆水难收。”诸如此类，有无数句例。皓月明明如画，皎洁晶莹，恒久不变，因此民间抒情时常常指天誓日，所谓“月亮代表我的心”；但忠于感情的一心人是难得的，所以明月和彩云，常常成为一对组合出现的意象。《红楼梦》里写晴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亦是此意；李清照说“彩云易散月长亏”，也是指多情女子难得一心人，因此更易流散。这一句是全词结句，虽属虚写，却有无限的含蕴。沈祖棻先生说，小蘋为沈家或陈家的歌女，或者当时身属甲家，而去乙家助宴侑酒，此句说她当时踏着月色归去的情景。此说当可为一解。笔者却也觉得，此句亦属寓情于景之语，既表明当时小蘋曾经踏月归去，也可能表明当时的诗人对小蘋一见属意，酒阑歌罢，恋恋不已，明月如心，心随小蘋踏月而去。如今的明月与当时的明月差相仿佛，自己心意未变，仍然深深思念着那个娇俏可爱、一笑可以留春的美丽少女，而现实中的小蘋，却已流转人间，不知所终了。
笔者之前在欧阳修《踏莎行·雨霁风光》一词的赏析中曾经说过，古典诗词中描写的能歌善舞的女子常为歌女，此点不必介怀，因为诗人在描写感情时是真挚的。晏几道系出名门，仕宦不顺，心思纤细敏感，所谓“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夏敬观《吷庵词评》），他的词作，感情更为真挚切心，成就更在晏殊之上。此词上片写伤春相思，下片写真挚忆念，意象鲜明生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一前人成句引用自然，与全词妙合无垠，仿佛一幅最优美最有情味的无声画。全词措语含蓄，工丽芊绵，结以虚笔，余韵袅袅，回味不尽。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此词曰：“既闲婉，又沉著，当时更无敌手。”
作者/张梅
责编/家筱
制作/兰宇、跃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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