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活动中偶遇王姓同学。一别已过二十年，面貌如水中倒影，波动松驰扩张，我认真辨认方才叫出名字。料他见我应如是。我问：你与初中同学聚会吗？他说，哎哟（这一声拖得绵长），哪能不聚，现在幼儿园同学都聚会。一句话让我这交际稀少的人很是羞愧。
晚上我同学招呼一众人吃饭，坐定，介绍单位名称，冗长陌生，最后只记住解释说明：我们单位在上海买了地、在北京买了地——力求做政府的钱袋。
他少年时聪明过人，不甚用心，成绩也列上乘，举手投足自有一份孤傲之气。二十年时间，上大学，入机关，如今是单位里部长一级人物。
席间闲谈，说起我爱写写字，他说：那还不简单？我给报社打个电话，今天发，明天就能登出来。又说起入省作协的事儿，在他口中，打个电话分分钟就能解决。
我们老家在一个镇子，他问起我妈家的房子拆了没有。我道：应该不拆了，省里出钱，把路都重新整修一遍。他打个哈哈：要拆还不容易？我这就打个电话……
一顿饭吃下来，我深深觉得，在我同学那里，任何难题都不算事儿。他生生把一米六的个头，打造出姚明般的气概。
活动结束后赶长途回家。车上几人随意说着话，我侧耳听后座聊天内容。与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是今年过来交流的人员。聊起孩子的阅读，他说：小时候想读书没书读，现在书有了，根本不想读。又幽幽说道：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连玩都不想出去。停一停，说：就愿意带带孩子。
我在心底哂笑，又一个油腻中年。
少年人的清新是相似的，中年人的油腻各有各的不同。但油腻逃不脱两种，一种折腾得太猛，一种停滞不前。
少年人自信，是相信自己与众不同，定可成一番大事。人到中年，知道操控不了整个世界，但足以在自己地界里折腾出水花，且要越大越好，方才显出重要。言谈托大，仿佛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也不过见过一个泥潭的天地。在潭里吃过许多的盐，就把经验说给年轻人听。看他们唯唯诺诺，难免生出德高望重的错觉，便一味地好为人师。
少年人的清新，是腾龙渴望天空的睥睨；中年人的油腻，是泥鳅在浅水里的乌烟瘴气。同样在吻边长着须，泥鳅因为折腾得凶，风度比龙差太多。所以，要学会相对的沉默、适当的缄口。孔子的中年姿态应该是好的，很少主动说话，总得等学生讨教，说也不过三两句。他认定，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他一定认定：说得多不如做得好。
我同学的油腻还算积极，至少让自己保持旺盛生命力，见机而行，随事而动，所到之处，都有油亮亮风度。我同事的中年状态，则近似凝滞的油脂，板结固定，非得遇高温才可以有所改变。
人到中年，不一定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但总认为对人生知道太多。下坠是常态，精神肉体不复少年时的轻盈。不会去扑蝶，不会去葬花，更不会起诗社。对世界失去兴趣的中年人，也不是无事可做，只是更接近宝玉的老妈。王夫人生活的全部是看着儿子、防着丫头、数着念珠。凝滞板油型的中年，感兴趣的东西越发地少，一脑子想及的，不出位子、车子、票子、房子。当然，还有孩子。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青春浪费，可是好看。如果《红楼梦》只写王夫人的生活，一样是曹公锦绣文笔，还会有几多人爱看？退一步说，写王熙凤与贾琏的日常，估计又成了近似《金瓶梅》的故事。爱《红楼梦》的人，都有一颗少年心。到看得出《金瓶梅》的好，一定得镀上生活的油光。
然而油腻又绝不止在中年人身上出现。我见过不进取的青年、不善良的少年，他们提前到达人生的高原期。耻笑中年人的皱纹，惟以年轻容貌为傲。认为年轻可以换取一切，靠脸，靠身体，靠一点点机灵，或者残忍。所以，才会有一条条油腻的段子、庸俗的视频、耸人的听闻、下作的评论……这样的青春也泛着明晃晃油光，就像读过《红楼梦》的我，不认为贾环拥有真正的青春一般。
青春可以出现在每个年龄段。它积极向上，干净清新。有对世界的热爱渴望，也有对自己的害羞敏感。年过四十的董卿、李健，没有中年人的油腻感；年至耄耋的杨绛先生，也仍有一股子清气。
对抗油腻，不过要保有几种“心”。对世界致以好奇之心，对自己与他人常怀尊重之心，不失怜悯心、进取心，偶尔还可以有童心。说来容易，做来甚难——我自己也是个油腻中年。
我喜欢高晓松和马未都，一位年近五旬，一位早过耳顺。他们不显油腻，当然，“矮大紧”的脸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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