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晖洞散记

                   作者：纪勤

一

含晖洞，游人已然很少了，仿佛一位过气的美人，独坐妆台，落落寡欢，打发寂寥的岁月。于我，却像来无影、去无踪的梦一般，欲忘不能，欲寻不得。嗯，很久没去了。风烛之人，登临不易。

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吐绿的凌乱枝条，纹丝不动，在浅蓝的天幕上，叠印出毫无规则的碎花图案，有种随性之美。从我站立之处，往上看，半截是薄薄的印花布，府绸、雪紡抑或纯棉，没手感，很难界定；半截是乌斑斑的石头，长了暗绿的苔，东一蓬，西一蓬，被春阳暖融融的手指，偶尔抚摸一下，点亮一片片葱绿。在大多数无人拜访的日子里，它们沉睡着，沉睡了千年。

对了，我站立之处，是一座廊桥。摸了摸廊柱，油漆已斑驳，开始脱落。站在桥上，凭栏远眺，前方是开阔的山谷，背后是含晖洞。

凡名胜，选址颇佳，可入风水学教科书。但含晖洞应是先有洞，后有寺。浑然天成的石洞，成就了香火。暮鼓晨钟，穿过山门，掠过树梢，在洞中回荡。厚重的岩石，是绝妙的回音壁，无与伦比的天籁之音。我在很久之前，有幸听过一回。耳朵贴着洞中的石壁，宏阔的钟声，仿佛隐隐的闷雷，从远处传来，一阵一阵在耳边轰响、滚动、共鸣。若无洞，何谓胜境？

洞，是出生证。

看洞，须用心。用眼，无非是粗砺的石壁，渗漏的水滴，宽敞的浑沌空间；而用心，则能呼吸与洞外不一样的空气，谛听造物主深不可测的语言。洞有两个，相连通。大的一个是必进的。洞口，悬空的巨石，仿佛一顶嶙峋的遮阳帽，阻挡你的窥探。往里走，光线慢慢地亮起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愈来愈清晰。阳光从洞顶的罅隙漏进来，像一束金线，斜斜地投射在观音大士的莲花座上，一朵金莲花，在半明半暗的洞中，金灿灿地开放。自然的神奇与民间信仰的巧妙契合，天衣无缝。

含晖，好名字！

谁命名的？不知道。或许是无名氏。但洞口石壁上“含晖洞”三个字，阴刻楷书，却是刘伯温的老乡、青田人端木国瑚的手迹。说一说这个人吧。端木国瑚，清嘉、道学者，通经史，善堪舆，当过官，教过书，与遂昌诗人吴世涵莫逆。他叮叮当当，刻完含晖洞摩崖，不久即病逝于世涵家中。含晖洞，有什么值得他恋恋不舍，把艺术和生命，永远镌刻在遥远的他乡？

我与端木，萧条异代不同时。假如可以穿越，真想和他坐在洞中的石桌前，听松风，看流水，煮山泉，品新茗，问个究竟。

二

想起年少时，闻听城东七里有洞含晖，私下里偷偷地去了，仿佛从此结识了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朋友。光阴似水，匆匆流走了数十年。其间，去的次数，已不可知。尚能记住的，大概有那么几回。 

某次，和十余文友，在笔会间歇，寻访含晖洞。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怀揣神圣的文学之梦，兴致勃勃，才思敏捷，无拘无束，高谈阔论，似乎在风水宝地，找到了灵感。但文青的激情，如同山溪水，易涨易退。过后，作品寥寥，放大了码字吃香、天之骄子所有的优点和缺点。或许，这是成长的代价。

又某次，与妻同游。是个黄叶飘飞的深秋，石径上落满了金箔般的银杏，人走过，沙沙似蚕食之声；路边的毛栗树，挂着刺茸茸的果，有几颗开了裂；紫色的山落苏，咬一口，酸中带甜。含晖洞的秋，是丰盈的，不分贵贱，予人慷慨的馈赠。那回，我们爬遍了巨石的脊背，拍了不少照片。有一张，在月洞门前，身穿红线衫的妻，头上是“留曛”两个字，不知何人题的额？回家查了下字典，才知道闹了笑话，“留曛”的意思，是留住夕照的余光。当时，青春年华的妻，离日落的黄昏颂，尚有大半生的路程。

再某次，一家人游。是春天。早春还是暮春，不重要。雨后，山湿漉漉，树湿漉漉，路湿漉漉，洞湿漉漉，流水汤汤，野花夹道，山垄里有农夫劳作。过了廊桥，迎面即洞。孩子们喜欢山洞，是一种天性，可以追溯到人类的童年。看兄弟俩在洞中钻进钻出，躲猫猫；在石上爬来爬去，滑滑梯，鞋袜和裤子沾满了泥浆，玩得最是开心。从头到尾，都能听见他们童真的笑声。

听着笑声，听着儿子的MP3，播放罗大佑的歌，彩虹、知了、蝴蝶、蜻蜓和绿油油的稻田，觉得童真，亦如佳山水。

长大了，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那次的出游？是否也会给自己的孩子，选一份那么美的假日礼物？

野趣的、天然的、毫无雕琢的含晖洞，就像友人阿光在美文中说的那样，满山是一挂清丽的油画，既悦目，又称心。

三

含晖洞也有一座寺庙，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深藏于灵泉洞的后面，叫三台寺。名胜和古迹，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总是相依相随。名山伴名刹，仿佛山川草木中的女貌郎才。 

据记载，三台寺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为了佐证“悠久”的荣光，还口口相传，创造了一个皇帝和本地村姑的风流传说，信誓旦旦地说美丽的村姑姓祝，祝英台的祝。三台寺的悠久我信，而对皇帝的行踪，则抱着铁定的怀疑。强拉帝王来贴金，是对皇权的谄媚。遗憾的是，我们总是乐此不疲。 

明清以来，三台寺经过多次修葺，屡修屡毁，屡毁屡修。寺庙的命运，大抵如此。我早先看到的，是一个院墙坍塌、廊柱蛀蚀、门窗毁坏、四处漏风的庙宇。直到单伯来了，才有了改观。

单伯在文管会，管理文物古迹。办公室在县府一楼，拥挤狭小，光线昏暗，桌子上胡乱放着一些破瓷碗、碎瓷片，进去就能闻到很浓的石膏味，让人以为是豆腐作坊。他那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修复三台寺。

单伯让那个香火冷清、潦倒落魄、无人问津的寺庙，面貌焕然一新。新的院墙，新的大殿，新的长廊，新的禅房，迎来了新的香客。听说，没花多少钱。他从山里一座坍塌的老屋中，抱回积满尘埃，缠满蛛网的门扇、窗格、斗拱、雀替，给弃儿般沦为劈柴的木构件，找回了自己的价值，有了新的归宿。这些精美的雕花，在三台寺的殿堂、回廊、禅房，和寺外五颜六色的花，一起向游客开放。

三台寺高光时，长廊里摆放了台球桌，小卖部每天提供瓜子、花生和饮料，管理员三天两头要跑城里进一些点心、矿泉水和香烛，以备不时之需，买进卖出，似诚实的打卡机，记录了旺盛的人气。

印象中，小卖部窗楣上方，挂了块匾额，苔绿的底，衬着泥金的字：含香斋，小小巧巧的，清阴流翠，落款：南安松林，单伯的墨宝。 

单伯去世有十年了吧？如今，他手植的月桂，也已亭亭，高过了瓦檐，黄绿色米粒般的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寺中飘散。

四

花无百日红。大约20年前，含晖洞就有了衰败的迹象。那时，旅游业兴起，景点像开运动会，你追我赶。许多地方，名不见经传的一座桥，一块碑，一口井，经过一番包装，噼里啪啦，开门迎客，仿佛一个丑女，打扮打扮，就当美人嫁了。

含晖洞不是没人想娶。温州一老板，拍拍腰包，开口投资五千万，打造含晖洞，当然有附加条件，要山下的一片良田当嫁妆，被时任县领导识破“醉翁之意”，一口拒绝，才没有嫁成。

胜境含晖，好像远脂粉、懒梳妆、素面朝天的村姑，慢慢淡出了游人的视线。三台寺的香火，渐渐地冷清，再也听不到袅袅的梵音和那回荡在云林间的钟声；墨绿的台球桌，空闲已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小卖部门窗紧闭，管理员失了业，不知去向。含晖洞，一天天边缘化，令人心疼。

福兮？祸兮？说不清楚。

真山真水，似乎并不需要开发。比如摩崖，或楷或隶，或大或小，在洞口，在洞内，在悬崖，在石壁，随性题刻。宋元明清，王朝更替，刀兵石火，风雨剥蚀，也无法阻挡它们成为一张文化名片。

奇岩怪石，如何开发？那些千姿百态的石头，是千百万年地质构造的遗存，大自然的礼物。在它面前，你看似什么，就是什么。狮虎、圆桌还是航船？任凭想象。想象，需要披红挂彩的装饰么？

古树名木，如何开发？那些巨伞般的香樟、罗汉松、银杏、柏木、糙叶树，起码在含晖洞居住了数百年，早已把自己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岩缝，让他们挪动一寸，都会要了它们的命。

幸亏没嫁！

我在含晖洞，一遍遍抚摸着三台寺褪色的廊柱、花窗和栏杆，觉得它们都是活的，都是会说话的。说什么呢，说说自己的一生么？一生太长，童年太短。我希望它的一生，都是童年，如同一泓碧水，收藏了满山的天光云影，流过廊桥，流过山涧，流过乱石，永远是妻子云之南旅游淘来的手镯的翡翠绿，温润、沉静、柔和、低调的本色。 

                              20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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