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养金鱼的女子

她是一个喜欢养金鱼的女子。喜欢养金鱼并不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我们都很知道。因为金鱼是一种中性的动物。我们通常会用一种客观的态度看待它。

金鱼在鱼缸中游动着，翕动着嘴唇，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如同饱满的水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好像在看着你。背部平缓，光滑，反映着灯光，显得五光十色。每次来了客人，她总喜欢带他们看自己的金鱼。像是一个导游。一边看一边向客人介绍金鱼的故事。

金鱼来自于一家水族馆。很久以前来自于大江大河，可以追溯到《山海经》。她夸张地说，金鱼就是从《山海经》中流出来的。祖先是鲫鱼，经过人工培育，身体就像镀上了一层金。这整个过程，她形容说，就像是点石成金。你们想一想吧，把灰黑色的鲫鱼培育成金色的鱼，是多么神奇的事啊。除非是炼金术士一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温柔，好像害怕惊动金鱼。但金鱼毫不在乎，游动得自由自在，怡然自得。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金鱼觉得一切都很惬意。

当客人散去之后，她偶尔会和金鱼展开对话，和金鱼做一番不易和人做的交谈。

至于她是如何喜欢上金鱼的，她和朋友去过一个寺庙，那里植物繁茂，有一个放生池。正值午后，放生池里波光潋滟，好像融入了万千佛光。除了金鱼，里面还有许多乌龟，有的层层叠在一起，好像叠罗汉一样。她对朋友说，你说，这些金鱼天天听念经的声音，就会有了佛性。或者他们以后也会转世成为僧人。朋友说，你想得很美妙呀。她和朋友围着池子转了一圈，最后选了一个比较好的观景角度，坐在被太阳晒暖的灰白色石头上，两腿伸直。金鱼忽而从水中的石头底游出来，忽而隐藏在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它们在水中的游动发出微小的水声。那个朋友就是我。我对她说，看着这些游鱼，真是让人感到放松啊。如果不需要考虑其他问题，我愿意在这里观赏一整天游鱼。游鱼让人惬意，她也摇摆着腿说。她的身体很放松。目光一直朝向池内，好像自己也化成了一条游鱼。但过了一会，她忽然捂住了脸，好像不能承受日光的强烈照射。但下午太阳的光芒越来越暗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芒果笼罩。她渐渐将手放下来，神色有一些变化。她说，人生啊。我转头问，怎么了。她又嘿嘿笑了，说，看了一会游鱼，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道理。但是忽然又忘了。我刚刚感到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些深刻，但又好像没什么了不起。有点悲伤，但现在又好了。人们说忧郁是一条黑狗，我现在觉得很像。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不小心就被咬到了。但没有痛苦，哪里有欢乐呢，痛苦提高了欢乐的质量。她若有所悟地说。是金鱼让我想到了这些。说到底，我现在明白了，我是一个喜欢金鱼的女子。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事物，而我喜欢金鱼。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养金鱼。一开始养金鱼总是不成功，很多都养不活。每条鱼死了，她都会难过大半天。后来请教有经验的人，说是和水温有很大关系。要防止鱼因为水温骤降而感冒。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鱼也会感冒啊，她说，就像我当初听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一样。觉得真有意思啊，鱼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她慢慢掌握了养鱼的要领，鱼便不大死了。除非是寿终正寝，她和我说。如果鱼能听懂话，我相信她一定会把自己的鱼培养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

 

她对金鱼说，我今天和一个朋友一起吃饭。朋友问我，在银行上班累不累。我说，累啊。虽然是朝九晚五，但每天回去好像什么也没做就又上班了。但有时候上班上着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虽然工作不出错，熟极而流，但有时候会有一种不知身处何地所做何事的恍惚感。朋友对我说，你一定是太过投入了。有时候太投入也不是一件好事呀，你应该多多休息。金鱼似乎一边看着她一边游着，想要通过自己游动的轨迹给她一些启示。但她领悟不了。就当作是附和。她有时候吓唬金鱼，我要把你吃掉。金鱼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她忙说，开玩笑的。金鱼来回游了一会，才停下来。鱼缸中的水很透明，看上去鱼好像漂浮在空中。

她对金鱼说，今天有一个人一直在后面走，我以为被跟踪了，我就越走越快，那人也越走越快，我有些担心啊，我就往人多处走。我走进一家超市，去了卫生间，我在里面等了一会，给朋友发消息。朋友让我报警，但我还想再试一试，我走到门口去看，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我便从超市走了出来。但没走多久，我就感到身后还有人跟着，我回头，看到了躲闪的人影。我想要打车，但路上没有什么车，我开始跑，一条较长的街区。我在街区上狂奔。街区上到处都洒着我的奔跑声与心跳声。我感觉整条街都是我心脏的内壁。我就跑得很快，那个人也开始跑。我想他就是在追我。这时候我拿出了双截棍。我很喜欢练双截棍，没想到就要派上了用场，虽然有一些时候没有练习，但使用起来还是得心应手。我放慢了速度，转过一道墙角。他走过来，我舞动双截棍，给了他几记棍棒。他抱住头，跳着脚，说，你为什么要打我啊。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展开手说，我是想要告诉你，你的东西掉了。我看到他手中拿着一串钥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丢了钥匙。我急忙对他说对不起，还要请他喝茶。但他说有时间再喝吧。他要回去了。他已经走了很远了。他没想到走了这么远。他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追上的。他问，你是不是会武术。我说，偶尔练一练。略懂一些。他说，改日再来请教。她边和金鱼说边笑。

她担心金鱼因为承载不了她的话语而有了心事。但金鱼看上去还很自在。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如同燃烧的金色。

有人敲门。是我。我拿着一些水果来看望她。她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吧。我说，我能有什么坏心眼。我是一个好人。她说，请进。她开始忙碌着做饭。我说，不出去吃吗，好不容易礼拜天。她说，不想出去了，外面好像下雪了。我说，没有吧，我来的时候没下雪。她说，雪下得很快，在门和你的手之间。可以说，你是带着雪来的。

她之前其实并不是财经专业出身，而是英语专业。大学时候，她读了许多英文小说原著。我问过她为什么不从事英语方面的工作。她说，英语是一种爱好，不能和工作混为一谈，工作了就不一定还那么喜欢了。我问，你现在还读英文小说吗。她说，偶尔吧，但现在更喜欢看金鱼了。金鱼是一直也看不厌的，我可以一连看一整天。我问，英语不是那种如果隔一段时间不看就会遗忘的语言吗。她说，大概是这样。但其实也还好。熟悉的隔了许久也还可以回忆起来，有的却怎么也记不住，说明这个词语与你无缘。不用太在意就好。

城里有一家纯英文书店，里面的书翻开都是英文字母，玻璃柜里摆着一些文创产品，书签、布偶什么的。书架如同一排排海浪，袭向来往的客人。她常常来这里，有时候叫上我一起。但我不大看英文书，有的以为自己理解对了但一看翻译发现自己理解的完全偏了，有的则通篇都不能理解。好像在使用外星文。她笑着说，也还好，不至于。她看英文书看得很入迷。整个人好像坠入了一个由英文构成的洞穴，在那里，有海绵宝宝，有爱丽丝，还有兔子。

她做好了饭，解下围裙，来到正在正在窗边看雪的我旁边。我问，你还看英文小说吗。她摇头说，有一段时间没看了。以前觉得很好看，但后来发现不看也没什么。大概也是一种对生活的妥协吧。我看着她，她和以前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几乎不能轻易看到岁月流过的痕迹。我说，因为工作吗。她说，也不全是。但总之不是因为工作那么简单。吃饭吧，她说。

她又换了一副餐具。我问，以前的呢。她说，都扔了。坏了吗。她说，没有，只是因为更喜欢现在这套餐具。这套餐具上面有我喜欢的金鱼。你看，她拿着碗说，好像金鱼游到了碗里。

吃过饭，她照例带我看金鱼。她说，有的人喜欢看雪，有的人喜欢看篮球比赛，我喜欢看金鱼，看一整天也不腻。你喜欢什么。我说，我大概喜欢看电影吧，因为除了看电影，没有什么让我能看一整天的事物了。她说，你一定看了很多电影吧。我知道有一些人每年都看很多电影。金鱼在水中似乎跃动了一下，划出一条很大的弧线。我说，我没怎么看。我只是在比较闲的时候看。她问，你来有什么事吗。我说，确实有一件事。有一篇外文文献，能不能请你帮我翻译一下。她说，你带了吗。我拿出来。她看了看，说，没问题。我说，改天请你吃饭。

 

她开始了翻译工作。虽然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英文材料，但翻译起来就像很长时间没有骑过车重新骑车一样轻松。在吃饭时候，她对我说，有些技艺是不容易忘掉的。但你的文稿实在太奇怪了。你是从哪里得到这篇文章的。我说，一个韩国朋友发给我的。他要去服兵役了。请我帮他翻译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说，韩国朋友吗。我说是啊。她说，你的韩国朋友可能正在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我问，为什么，那篇文章说了什么。她说，说了自己的抑郁症始末。我说，但不一定是他吧。她说，上面说了，就是你的韩国朋友。但为什么他的情况会被用英文记录下来呢。她说，因为他之前看过一个英国大夫。英国大夫告诉他尽量不要去服兵役，不然会有很大的危险。你的朋友叫什么。我说了。她说，就是他。也许过几天你就会收到他的不好的消息。

我急忙给他发消息，但他没有回复。他一定还在训练。他会发作，她说，他会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训练。过了两天，他果然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在离去之前，他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谢谢你朋友的翻译。

她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要翻译了。我只喜欢养鱼。我买了一些金鱼送给她。她将金鱼照料得很好，几乎无微不至。她说，在金鱼怀孕的时候，我几乎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想，金鱼知道自己是金鱼吗。金鱼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大象呢。

她每天花费很长时间观赏金鱼。为了观看金鱼，她懒得自己做饭，定外卖。坐在沙发上，一边看金鱼在鱼缸中划出的曲线一边吃饭。一圈圈涟漪如同回声一般在水中回荡。为了看得更清晰一些，同时也让鱼游得更欢畅一些，她决定换一个大鱼缸。我问，你想换多大的。她说，像房子那么大。我说，那就相当于把整个房子都变成了水族馆。她说，那也可以。

她着手改造自己的房子。在此期间她问了一些做装修的人，他们对她的想法很感吃惊，他们说，这几乎是难以办到的事。要承受那么多的水，简直像是一个泳池。几乎可以养鲸鱼了。但她说，我只是想要养很多的美丽的金鱼。你们不觉得金鱼是很美丽的生物吗。有的动物，或者有的人很漂亮，但就是不美丽，它们缺少像金鱼一样的美丽。她说，不计成本，一定要做成水族馆的样子。

装修队想了许多办法，因此还获得了许多专利，终于让她的愿望成真。她围绕着自己的屋子来回走了一整天，一刻也没有停歇。她又买回许多金鱼。金鱼在巨大的鱼缸里自由地翱翔。她对我说，你知道吗，金鱼是会飞的。我说，大概知道，要不然怎么跃龙门呢。

巨大的玻璃壁在水流的流动中如同一面可以流动的墙，再加上灯光的辉映，就如同水晶宫一般。许多斑斓的色彩在玻璃之中如同乐句一般回荡，叮叮咚咚。泉水的蟒蛇在玻璃中盘旋，时而又变化成龙虎的形状。水流以抒情的方式流淌。金鱼似乎被水流裹挟着，在无尽的鱼缸中飘荡。在水的森林中，水的石头中，一切都仿佛被水扭曲了。变成了水的存在。

她也有些想要跳进去游泳了。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日子里，她感到十分放松，白天在银行上班的疲倦一扫而空，她每天都精神旺盛。就像一个已经疯了的人。为了发泄自己的精力，她每天跑十公里，做一百个俯卧撑。金鱼给了她巨大的力量。她邀请我和她一起跑步。

她有时候睡觉也会梦到金鱼。她有一次乘着一条金鱼，一直飞到很高的地方去了。她抓住金鱼的脊背。金鱼的背部很滑，但她竟然一直没有掉下来。金鱼带着她一直向高处上升，她感到冰冷的风向她袭来。她很快来到纷多的云朵之中。云之上什么也没有，她感到有些失望。但没一会她就看到了一个骑着鹤的人。那不是那个之前她以为跟踪她的人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大声喊那人，但那人似乎不想理睬，她乘着鱼飞过去。那人抬起头，看到了她。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直直掉了下去。啊，她大声喊。她从梦中醒来。

她打开灯，去玻璃壁前观赏金鱼。金鱼给她安宁。好像一个贪官面对着自己贪来的满屋子钱财。她的心中有什么地方是柔软而快乐的，她也不能发见，因为那是一种隐秘的狂喜。仿佛海水的最底部。好像眼盲的人突然恢复视力，重病的人忽然痊愈。在难掩的兴奋中，她忘记白天黑夜的界限，给我打电话。响了很久，我摸索到手机，揉着惺忪的睡眼，接起来，问，是谁啊。她说，是我。我看了一眼表，问，你还没有睡吗。你失眠了吗。她说，不是，我没有，我忽然醒来了。真是抱歉，太打扰你了，我忘了现在是深夜了。听上去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同时也引起了我的渴意，昨天晚上我吃得很咸。我便也去找水。我喝了一口水，说，没什么。你有什么事吗。她开始向我描述金鱼。我听了一会，又睡着了。不知道她一直说到几点。

 

她坐在银行柜台前，感到了沉沉的睡意。客户坐在另一边，她的手指机械地按动着计算机，但在她听起来，好像另有一个人在按动着计算机，计算机发出可笑的声音。客户说，是不是算错了。她才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世界，好像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穿梭而来。她说，没有算错，急忙将数字重新计算了一回。将钱放到验钞机里验了一回。她伸了个懒腰，感到自己变成了真空。也许只有在面对金鱼的时候，她才能慢慢让自己变得充实吧。面对金鱼时，她可以像是什么都没有面对。客户对她说谢谢。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如同河中摇曳的水草。没有真情实意作为支撑，只是一个如同埃菲尔铁塔一样的标志。人为什么要微笑。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微笑的时候，可能并不想要笑。而真正自然的笑是不露痕迹的，就像她面对金鱼时候那样。

她在银行里来回走。她看到银行外面的阳光。但很快，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外面天就黑了，她在每个工作日都几乎是如此度过。在晨光与夜晚的月光之中，走过自己的半生。她用脚丈量着银行的面积。感觉好像一个巨大的监牢，不过是变换了一种形状。她想要越狱。但或许又进入新的牢笼。就像金鱼一样，也在她的牢笼之中。她想着，爱是一种牢笼。

她从银行走出来，好像获得保释一样，她走得很认真，没有低头看手机，她看着一路的风景。虽然每天的景色并无多大不同。瞬息变化的云层，接连重叠的街市，一样的街道拐角。楼层中的人群。只不过是一些不同穿戴的行人在走着自己的路，只不过是一些小贩在贩卖春天或者秋天。他们摊上的水果或者其他什么食物都是季节的许诺。吃水果其实是在领受季节的馈赠。她停下来，买了一斤苹果。她并不是十分喜欢吃苹果。如果大口咬苹果，牙龈就会出血。但她喜欢苹果的红色。就像名家的白马非马的论证。红苹果不是苹果。

她忽然很想吃苹果。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吃苹果。但她感到自己需要通过什么方法放松一下。便拿起苹果，去附近的公共卫生间洗了苹果。一边走一边吃。她一开始吃得心情舒畅，但蓦地悲伤起来。也许是看到路边的一家常去的削面店，也许是路灯灯光晦暗不明，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或者整个人类的处境，她落下潸潸的眼泪。但并不代表她的心情低落，也许她正十分开心呢。她开心得如同开心本身。开心的苹果，开心的火焰，开心的马驹。

 

我站在银行门口，像是一尊狮子。我感到了自己的犹豫。她走出来，说，你为什么来了。我说，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她问，什么事。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什么事都不想问你。她说，你真有意思。你大概心情不好吧，我说，是啊，我的心情不大好。我觉得自己在走向自己的堕落。你知道吗，我现在好像失去了生活的欲求只是在随波逐流，我想找一个人当面倾诉，但又不知道找谁，后来还是来找你了。因为你是一个喜欢养金鱼的女子。她问，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我说，也许有吧。喜欢养金鱼而且养得那样尽心也是一种天赋，就像同时抛起好几个小球到空中的杂技演员。至少说明你很有耐心。她说，也许吧。那么，你向我诉说好了。我洗耳恭听。

我和她一路走一路说。她说，你大概也遇到了人生的危机。每个人都会遭遇危机。但危机并不是坏事，它是一个通往更好道路的转机，意味着人要做出转变。否极泰来，她说。她接着分享了自己养金鱼的另一个缘由。

她说，在我养金鱼之前，我的心中没有金鱼。因为我没大见过金鱼。一切事情都是有机缘的，反正没有见金鱼的机会。后来我才见到了金鱼。虽然说有点晚，但还是见到了。但我不是说金鱼不容易看到，不是这样的，只要你想要看，还是有很多金鱼，但如果你的脑海里没有金鱼的概念，你就不会想到看金鱼。金鱼是一种概念，说到底。

她回过头来问我，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寺庙吗。我说，你想要许什么愿望。她说，差不多，我当时遭遇了很大的困境，我想着自己是不是走不出来了。什么困境，你当时并没有说，记得你当时并不显得忧伤。她说，不显得悲伤才是最大的悲伤啊。当时我的心并不宁静。只不过到了寺庙就好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钱当时被骗走了。网络诈骗，不知道怎么陷进去的。报警也没用，犯罪团伙都躲在国外。找不到踪迹。当时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还欠了一些债。我想着自己真是一个笑话，什么都毁于一旦。比泥沙建成的塔还不结实。正常人没有或者很少像我这样吧。为什么偏偏是我遭受这样的不幸。而且我还做着银行的工作。就好像玩蛇的人被蛇咬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我的内心总觉得不快。道理都明白，但就是很难走出来。我就想着四处走一走，也许会有转机，于是就去了寺庙。寺庙真是一个很好的安静的地方。一个独特的场域。可以让人去除杂念。就像农民去除田地里的杂草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杂草。只不过有的人长得快，有的长得慢，有的及时清理，有的却不及时清理罢了。我听完了，说，和钱有关的问题不算是大问题。我以为你是因为其他什么问题。她说，当然不只是钱的问题，当时父亲生了病，以为没有解决方法了。后来没想到渐渐好了。那段时间就像一个噩梦。梦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客人。我说，说明你在庙里许的愿望实现了。她说，大概是这样。而且我还发现了金鱼。我们走到路灯下面，停下来，我说，你后来去还愿了吗。去了一趟，她说，我还买了几条金鱼，放生到池子中去。金鱼到了水中，自在地游了起来。好像尾巴长到了天上去了。

我们又继续走，一个十字路口，她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出了什么问题或者状况，你也应该选一样像是金鱼或者什么的事物来帮助自己度过危机。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处在危机之中。这时候需要静下来，或者慢下来，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走。我表示她说的很对。有道理。

 

她坐在沙发上观赏金鱼，一直看到眼睛睁不开。金鱼的动态都雕绘在她的眼皮之中。在她闭上眼之后也还可以分明看到。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继续看金鱼。一边给我打电话。我问，又说金鱼吗。她说，不说了。说一说其他的吧。她和我说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我说，你没和金鱼说吗。她说，有的说过，有的没说。金鱼是一种多么好的陪伴啊，你有没有度过自己的危机。我说，我已经忘了。就像以前做学生时候总有解不出来的题，那些题也许一直没有被解决，只是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变得不再重要，好像海水绕过阻挡的礁石从别处流走。有的事也是解决不了，但也不需要解决的，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忘掉。有时候记性不好也不是一件坏事。我边说边笑。她说，也不错。接着她将话题引向金鱼。她说，我今天换了一些水，又微微加了热。不过不累，喜欢的事就不觉得累。她问我需不需要金鱼。我说，现在还没准备好。等有需要和她说。她自嘲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推销员。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自从养了金鱼之后，你还吃鱼肉吗。她顿了顿，说，好久没吃了。以前喜欢吃。但现在似乎淡了。就比如说，如果你相信这样一种故事，你的亲人或者关系好的人在到了另一个世界后，变成了你身边的动物，你大概也会觉得不忍心吧。虽然两件事没有明显的联系，但差不多是这样。

 

休息天时候，她还常去观赏鱼店的鱼。店里有很多只鱼缸。金鱼各式各样，有的长着很大的凸起，像是一个绣球，有的眼睛暴突。但显然，它们都是美丽的。她偶尔买上几只，有时候送给朋友。她要送给我。我委婉拒绝了。我说，我是一个不擅长养金鱼的人。为了避免不好的结果就应该避免开始。她说，慢慢就会了。我一开始也不大会，但现在养得很好。但我没有接受。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确实不会养，养一万次也还是一样。那么，你擅长什么，她问。我说，我擅长保护自己，我从小就善于保护自己。她说，你有时候太骄傲了。但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骄傲让你成为了自己。说到这里，你真是一个强大的人啊，而我，还需要金鱼的外力帮助自己。你却什么都不需要，你是一个真正的硬汉。我说，哪里有什么骄傲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她又开始翻译英文。她说，为了让自己不产生审美疲劳，还需要做出一定的调剂。而且学习两种语言可以防止老年痴呆。她的英文水平很好。每天睡前翻译一些有助于睡眠，她说。而且，你想一想吧，就在金鱼旁边，做什么都似乎有金鱼陪着。让金鱼做背景。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那么，当你去到银行时候呢。你总不能带着自己的小金鱼吧。她说，我在银行也放了一个小鱼缸，可以随时看到小金鱼。但领导让我放在地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怕将水洒到电脑上。其实没必要，因为我和小金鱼有心灵感应，我知道它在哪里。也知道它每个微小动作的含义。你知道吗，鱼也是有不同眼神的，虽然我们倾向于认为鱼眼大无神，但也还能判断出来。你说，鱼像不像穿着公主裙的女子。

银行同事也纷纷夸赞她的金鱼美丽。但谁都没有像她一样痴迷。但不知怎么，银行里的鱼似乎不大容易存活。客户来来往往，他们率先发现了，说，鱼快不行了。其实她早已有了预感，在快节奏的单位，在讲求效益的单位，没有一种悠闲的事是被事先允许的。她预知了鱼的结局。她的桌前便只剩下了一只空鱼缸。空空如也。同事说。这就是无鱼胜有鱼吗。她说，是的，这是鱼在用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你们知道鱼在哪里吗。同事说不知道。她笑着说，鱼游进鱼缸的玻璃壁去了。

因为她对于金鱼的熟稔，即便是没有鱼的鱼缸，她也能想象出来鱼在其中游动的景象。她看到的是超脱于真实的鱼之外的概念的鱼。笼罩一切鱼的鱼。诗经中的草木虫鱼之名的鱼。这样的鱼可以在一切的介质中游动，不仅在水中，还在空中，在虚无中，在万物中。而最终与她心中游动的金鱼呼应。

 

大鱼长大之后，受着自己莫名的性情的鼓动，常常欺负小鱼。她有一回看到大鱼张开像是簸箕一样的大口，将小鱼吞到了嘴里，她感到心里不大舒服。虽然金鱼生了许多小金鱼，但这样可不成啊，不然下一代都会被吃掉。她将小金鱼单独捞出来，放在别的鱼缸中。直至它们长大再放回去。她照料着小金鱼，好像它们的妈妈。她想着，这大概就是母性的光辉。但金鱼却要吃小金鱼。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有些纠结，觉得金鱼不像看上去那么美了。那么，应该如何定义美呢。她问我。我想了想，说，美是一种意志，不受拘束的意志。强有力的意志是美的。但是，她说，美还有其他的风格啊，就像那种比较颓废比较阴柔的美。我说，其实那也是一种意志，不过是作为阴柔或颓废的支撑。她说，但我的心中有了一些芥蒂。我说，没有完美的事物。有的只是对于完美的追求。你如果喜欢金鱼，就意味着喜欢了金鱼的优点，也包容了它的缺点。但有时候一个物体的缺点会大过优点。你就需要有所选择。缺点是一种你可以偏爱它的理由。她说，是啊。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缺点也是一种美。因为有缺点才更加真实。她将脸贴在玻璃上，看到了镜面中的面容。她扭头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有转机吗。我说，我还在尝试。没那么容易。以前我们总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很厉害，以至于怎么看都像是附会。正确的路只有一条，回到从前，重新出发。但还是一个过程，需要不断地勉励自己。因为人最难战胜的不是其他，而只是自己。人如果想要站在高处，就要打败从前的自己。她继续看鱼。她的眼睛被鱼照亮。她说，我想通了一些，确实是这样，我们应该将它的缺点作为契机，作为爱的凭证，就像买东西开的发票一样。是这个意思吧。我点头。一条鱼向我游来。以一种优雅的泳姿。它游得很自信。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何以游得那么好一样。如果有人能够向它指出这一点，它大概也并不会骄傲自满。它一定会说，可我不知道我在游泳啊。于是我想起来自己游泳时候的场景。我让自己表现得像一只青蛙或者一只鱼。发出呱呱呱的叫声，或者吐鱼泡，就像被施与魔法的王子。我用手轻轻拨开水面，胸部露出水面，又将头低到水中，同时用力蹬腿，让自己在水中飘一会。有时候蹬得大腿发酸。更进一步意识到自己的四肢是身体的部分。她也是一个喜欢游泳的人。如果她奋力游的话，有时候可以赶上我。但耐力比不上我。往往，她在即将追上我之后，又和我落开距离。这是一种绝望的无法弥补的距离。只能等待我回来后重新开始比试。一次次的绝望让她不由得放弃了争竞的心，转而开始想一些其他的事情。她又说，我还在摸索。关于金鱼，关于原谅。不过什么都需要经过洗礼。就连洗礼本身也需要洗礼啊。

她突然问，没有水的时候，鱼怎么游泳。我的意思是说，当世界上一滴水也没有的时候。我看着陷入异想的她，脸上有着金鱼游动的光泽。她有时候会陷入这样的异想中去。她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水的时候鱼怎么游泳。她又一连重复了三四遍。我清清嗓子，说，这样游泳。我对她说，那么，我们还是去游泳吧。

 

她有一天又遇到了那个提醒她东西掉了的男子。她和他打招呼，但他好像没有看到她或者已经忘记她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