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样的云

云铺在天上，就像瓷砖铺在地板上一样规整有序。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引起灰尘的哗变。

    筋疲力竭的丹五像一条惫懒的狗，回到家中，他瘫倒在床上，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刚发生的事，就睡着了。

醒来时候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头脑模糊，忘记自己是否脱过衣服。下床，看到床边有一双长袜，一边还散落着一只女式手表，他听出了手表滴滴答答的声响。一股隐隐的香水味笼罩了房间。他打开床头灯，又关闭。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色清奇如同面相，只有为数不多的车辆行驶着。丹五伸了个懒腰，而后从冰箱里取出三杯啤酒，就着杯碟里的花生米，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啤酒，泛起的啤酒沫就像虚无本身。窗户栏杆亘在胸口的位置，丹五俯瞰着窗外，打开窗户，他感到风直扑他的面颊，接着闻到一股腐败的气息，他猛地打了个战栗。他几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忙着穿好衣服出门。

外面有两个人等着他，丹哥，一个长发年轻人说。丹五笑了一下，他把手搭在两个人肩上。另一个胖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按摩店。一个红唇女子款摆着腰迎出来，三位客官要什么服务呢。丹五说，照旧好了。长发说，我的脊背特别疼，今天要多揉一会才好。里面一个老妪出来，说，没问题，包各位满意。这不是丹大哥吗，好久不见啊。这几天去哪里逍遥呢。丹五摆摆手，说，哪也没去，就在家里呢。

从按摩店里出来，三个人出来之后分别回家。丹五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轻了许多。就像吸了海洛因一样，整个人都要随着袅袅的烟飞起来。

他依然不大清楚自己床上女人的印记从何而来。他回到家，又看了一遍联系人。而后打开音乐播放器，顺着熟悉的旋律，他轻而易举地寻找到了梦乡。翌日醒来，又在枕头边上发现几绺长长的头发，他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发现没有什么异样。他回床上又仔细翻检了一回，还发现在枕巾底下掖着一只红色发卡。昨晚有人来过吗，自己为何一无所知。就在丹五陷入沉思的时候，街上一只狼狗大吠起来。丹五将发卡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而后去窗边寻找狗。狗仿佛是专为引起他的注意，一边回头望他一边往前走着。当丹五把目光望向别处的时候，狗就大吠不止。丹五下楼，狗欢快地直立起后腿，像一个人一样，两只前爪做着揖。丹五跟着狗走了很大一会。一家粉色的民居亘在丹五与狗之间。里面走出一个人，他告诉丹五，丹五，你没有走进狗的世界，虽然你跟着它走，但你一直不能理解狗。你不理解狗，就不理解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丹五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觉得一切都不大真实，就像一场梦。于是他什么都不说，他想象自己正躺在一张和乐的大床，上面放满了女子的梳妆用品。丹五的脸突然红了，虽然他一贯以大胆著称，但他的脸红了。他记得从前喝酒，如同一只水瓮，但脸从来不红。他迈开步，朝那个人走去，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他寻找狗，又在民居里听到狗的声音，他觉得那是自己多年以前丢失的一条狗。

多年以前，他曾经有一条黑色的小狗，刚出生不久，眼神懵懂而迷离，通体黑色，两只小眼睛如同黑豆，蜷卧在墙角。他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但没过两天，那只狗就不见了。母亲带着他去邻里街坊找了许久，不断地描述那只狗的样子，黑色，这么小，特别可爱。他仔细观察着听者的反应，希望从中发现小狗的踪迹。但回应的总是大同小异的话，我们也没有看见过。只有一户人家说，是这么大的黑色小狗吗，他的心里一紧，是的，但那人又说，好像别人抱走了。他的心沉落到底，期盼落空。终于没有找到。如果那条狗没有丢，应该也张这么大了吧，也许已经老死，已经被人宰杀。但他怀着热切的念想坚信这条狗就是那条。狗在经历了绵长的岁月之后，依然没有忘记他，这个最初的主人。

于是他冒着私闯民宅的危险随狗走进去。这时他看到一只老虎，一只挂在树上的老虎。老虎朝他咆哮。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吞咽着血肉。一副狗骨架。那是他的狗，狗入虎口。丹五一时不知所措，他想要进到老虎口中，把自己的狗从血海中捞出来。这样想的当儿，他果真身处一片茫昧的大海之中，他听到狗的叫声，好像在说，主人，快来救我。他伸出手，眼前一片茫茫的红，海浪在肉一样柔软的沙滩上往往复复，他看到狗的一条腿，接着看到了整个狗，狗伸长舌头，呼吸艰难。他闭住眼，终于握住了狗的蹄子。他往外拽狗，狗很重，在浓稠的血水中一起一伏，不小心被呛水之后大打喷嚏。

他睁开眼，一个女子缓缓向他走来，她的腰肢柔软，绰约娉婷。他觉得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散发出茉莉花一般的体香。好像是商店壁面巨大的招贴画上的人物。他问，你见过一条狗吗。她答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条狗。丹五说，还有那只吃掉我的狗的老虎。女子说，难道我们不都是要被老虎吃掉的狗吗？丹五愤慨了，粗气从鼻孔溢出，他的鼻子像一口水汽膨胀的高压锅。他叉着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没有一点进步吗，狗就永远被虎吃，可怜的狗，我知道了，一切都是命，是命让狗被虎吃的。那么，你总该知道我床上女子的东西都是谁的吧。女子脸上惊诧莫名，这个我不大知道。他看着女子惊疑的面容，不由得怀疑起来，我说，那总不是一条狗吧。没想到女子点点头。

汪汪，狗又吠起来，丹五一转头，猛地看到了自己的狗在虎口里嬉戏，它从虎口里一点点出来，先是半个头，后来是脖子。老虎扬起脖子，大张着嘴，不舒服地咳嗽着。狗全身都从虎口中挣出，抖擞着身子，一跃到地上，脚掌还未落地就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女子。

丹五觉得一切都很乱，像是很久未曾梳理的头发。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而后揪住其中的一根。他越来越发觉，现实是一篇胡言乱语，此时他只相信自己的头发。但头发开始一根根变白。他看到自己身边的风景一变再变，他穿梭在时光中，看到无数似曾相识的影子，影子与影子相互重叠。一阵风吹过，吹落无数花瓣，在水中。天上的云依旧很整齐，像是经过人手的规整。有时候云就很乱，像是衣服上的白色污渍。或者就是一条狗的模样。

那天他躺在床上，没有睡觉。半夜，他听到屋内窸窣作响，仿佛老鼠搬运粮食。他眯着眼没有动，尽力调匀呼吸，放松将杯子抓得很紧的手。一个东西抚在他身上，他仿佛触电一般，汗毛倒竖起来，凭感觉，那是一只手。这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认其睡着后，便慢慢揭开他的被褥。他稍稍睁开眼皮，发现一只长着人手的狗在轻轻地给自己脱去睡衣。他想要立即起来阻止，但还想看狗接下来要做什么。狗在剥光他的衣服后，下了床，合上门走了。丹五起身，他看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胸口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丝，他感到不知所以，就像在台上演讲时候突然忘词一样。那么，之前两天也是这只狗的所为了。这时他听到了窗外的犬吠。他也叫了起来，汪汪。他回应起来，他想要说人话，但这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会汪汪了。

敲门声。打开门，上次的两个朋友进来，他们问他还出去吗，他摇摇头。长头发又问，丹哥，我们出去转转吧，丹五又摇摇头。胖子问，丹哥，你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啊。丹五哈哈笑了一下。长发也说，大哥，有什么烦心事和我俩说一说。丹五什么都不说，他想说一句，但半句汪刚滑出来，就又被他吞咽下去。两人看丹五一脸不豫之色，告辞出门。

他们走了之后，丹五关上门，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层狗皮，再看镜中，自己已然化为一条狗。他将前爪搭在镜子上面，脸上髭毛丛生，但在眉眼之间还能依稀看到从前的模样。门外狗吠声愈烈了。他一跃而起，用爪子扒开门，汪汪大叫着，径直循着狗叫奔窜而出。两条狗回合之后，一齐发足狂奔，朝市政府的方向冲去，一路狂奔，一路大吠。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驾齐驱。他们勇往直前，他们无所畏惧。一道天桥横架起来，他们奋力奔跑，跑没了蹄子，跑没了神经，跑没了心脏；快乐被甩到后面，羁绊被甩到后面，死亡被甩在后面。道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云乱了。现出两朵狗样的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