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班车行驶在盘山路上，一边的峡谷峡谷险峻，另一边山岭高悬。坐在车上，灵珊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早上她吃饭时候，连夹了两次菜都掉在地上。她看着车窗外飞速移动的岩壁，紧紧抓住前排座位的靠背。车体在石子与沙砾中间颠簸着，她的体外仿佛有一根线拉着肠胃，让她不断第打嗝——呕吐的前奏。天色灰蒙蒙的，像是用水泥抹上去的，和岩壁一样。偶尔挣扎出来的小草像是小偷一样畏首畏尾的。没有什么风景可以欣赏，她紧闭双眼，眉头紧蹙。旁边座位的两个中年妇女的谈话让她觉得索然。还有车厢内放着的流行音乐，车内总是嘈杂错乱着，各种声音如同地鼠一般窜来窜去。忽地，车子哐当一声，灵珊感到车体在冒烟。她怔住了，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灰色，就像黑白照片。所有人的表现都被凝在一瞬，像是素描画像。灵珊觉得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好像站在外面看着自己，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却没有通过镜子或者水面。她看到她萎靡不振，和车上其他人一样。玻璃碎裂，风声浩大，但她的身体似乎在飞，像一只被风吹起来的塑料袋。
你现在还好吧。一个白大褂问。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到这里。灵珊问。你在医院里，你乘坐班车时候，一块巨石从山崖上滚落，砸到车上，车体滑下山崖，而你被抛了出来，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啊，你在说什么？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我坐过班车，那我是要去哪里啊。另一个医生走过来，说，先好好养病吧，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他拿出一支温度计，甩了甩，递给灵珊。灵珊拉开领子，别在腋下。38度，还需要输液。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好一些。灵珊闭上了眼睛，浓厚黑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灵珊确实忘了许多事，只有零星的回忆如同彗星尾巴一般一闪而过。回到学校后，她发现自己变得格格不入了。听着同学们愉快的笑闹声，她兀然觉得很傻，同学们一起玩游戏，她也不想和他们玩。她们总喜欢窃窃私语，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还喜欢一起上厕所，一起买零食，在她看起来，就像一群小矮人一样。走在操场上，她觉得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看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刘小光跑过来，他说，我发现你好像变了很多。她说，我也不知道了，我好像忘了许多事。有时候连同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那你还知道我吗。灵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说，潘豹，你就是潘仁美的儿子，我认得你。刘小光慨叹说，那你确实是忘了很多，不说了，我先跑几圈吧。灵珊说，小贼休走，我穆桂英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刘小光跑得更快了，仿佛被信手扔出去的一个物件。灵珊追上去说，不对，你是赵本山的徒弟，请问你如何能将农村戏演得那么出神入化。别走呀，客官，我已经将自己打理干净了。
老师们都向班主任说，灵珊这孩子好像不对劲。她把学过的东西忘了许多。每天要么不做声，要么就疯疯癫癫的。班主任说，好像着了魔怔一样，心不在焉的。要不问问家长。
灵珊好像和原来不大一样。是啊，自从经过那次祸事。祸事？灵珊母亲含泪将那件事叙说了一遍。老师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母亲说，我也很奇怪她的改变，课余她还去医院接受治疗，主要在神经方面。老师问，进展还好吗。医生也拿不准，现在的病越来越复杂。老师说，抱歉，触及到了你的伤心处。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请假疗养一段时间。救病如救火，耽误不得。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先让她再学一段时间。老师沉吟一会，点点头。
灵珊变得越来越孤僻，她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她整天倚着阑干望着窗外。即便她说什么，同学们也当做疯话而不敢接话。有时候她还止不住地傻笑。课间时候，她一个人绕着操场转，且越走越快。上课时候总是走神，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都答非所问。有同学说她有一天半夜去厕所时候透过窗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灵珊一个人在操场上，拖沓着脚步，低垂着头颅，若有所思地走着。有好事者问灵珊是否确有此事，被灵珊一口否决。我又不是夜游神。但过了几天之后，又有许多同学说在半夜看到了灵珊，一个人来回走着，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碎石。还有好事者在夜里埋伏在操场上，他们被兴奋与惊疑鼓动着，屏气凝神地等着。终于在四更时候，远远地望见一袭白裙，袅袅娉娉而来。灵珊，大家都低声说。她慢慢地走着，走着，所有人都为她的美丽所折服。有人情不自禁地说，真是美若天仙哪。当她走近的时候，同学们也走出来。假装信步操场的样子。但他们发现自己的伪装是多余的，因为那只是一袭白裙。
期中考试踏着铿锵的鼓点到来了。老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这次考试的重要性，但同时又告诉他们不要太在意成绩，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和自己比起来有进步就可以了。老师向大家扫了一眼，还特别看了一眼灵珊，灵珊还是那样心不在焉，虽然身体在课堂上，但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仿佛灵魂出窍一样。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老师的目光。老师咳了两声，说大家好好复习，不要在该拼搏的时候选择了安逸。老师又说了许多话，句句都像是中医做针灸时候的针，砭着众人。
成绩下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平时不学习的灵珊考了全校第一。所有老师都为她折服。众多同学纷纷来请教学习经验，老师则大呼上当，称自己差点误会了一个天才。在经验分享会上，灵珊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学习的兴趣，老师讲的她好像以前就知道，她还能挑出老师讲课时候的若干毛病。但她从来不说。其实有些地方也不是老师的错误，而是由于考虑到学生的接受能力而故意简化内容的学段限制。老师找她谈话的时候，从来不用说注意学习什么的话，只是说，要注意生活，发现生活的美丽。
距高考一百天的时候，为了动员大家的高考热情，学校召开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动员会。校长讲完话，一片掌声。接着让成绩一直遥遥领先的灵珊上台讲话。灵珊事先没有准备讲稿。她站到台上，侃侃而谈。大家好，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绩全是拜一次车祸所赐。车祸之后，我忘记了一切，我像是一段腐木。但生活的河流又让我漂回了原先的河岸。但我时常感到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激愤地说，你们知道一个人不再是自己是什么感受吗，我就像一个被敌人攻占了的城池，虽然城池的面貌没有改变，但有些东西是永远地变了。我痛恨现在的自己。她捏着拳头大喊。我宁愿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白痴，就像你们一样。我的不幸就在于，我知道的太多了。我一点都不想学习，我觉得学习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是人群中的先知。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走上一条不归路，或早或晚。没有一个人例外。同学们面面相觑起来。老师见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说话，忙让两个学生将她拉下来。她边挣扎边说，我不是你们的人，我不和你们走。拐卖妇女了……
为什么没有她的成绩？高考发榜日，老师惊讶地问。她心中隐约的担心终于应验了，她的担心过于綦切因此有点像足以让人自责的期盼。一个老师说，她可能压根就没参加高考。我明明看到她在母亲的陪同下进了考场。谁知道呢，也许她没有答题。老师惋惜地说，可惜了，本来是一个状元的种子。老师匆匆打电话给家长，灵珊母亲说，她出去了。为什么没有她的成绩。是吗，你是说高考成绩吗。是啊。那我问问她。打完电话，母亲郁郁地说，终于还是瞒不住了。老师心里还是疑惑不已，当她再给灵珊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显示那是一个空号。从此，没有人听说过灵珊的消息。
数十年后的一天，是王志的生日。要好的同学买了多年以前的一份和王志生日同一天的旧报纸。王志说，这真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份礼物啊。他翻看了一回，刚要放下去，忽然他的目光被一列文字所吸引。那列文字如同急速驶来的列车，轰轰隆隆地，开进他的眼睛。上面说，南山郡一大巴为巨石所击，一车四十人全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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