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伴随着“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的音乐，喽啰们来回挥舞一番写着“替天行道”的幡旗后站定，宋江与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聚义厅。如果不在幕后，就不会知道吴用在乐声响起的临上场时候还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手忙脚乱地佩戴耳麦。不行就用话筒。工作人员说，就快好了，就差一点了。一条很长的耳麦线从上衣内部穿过，贯到耳朵边上。
上场之前，众人忙于化妆，大家穿上从服装店租来的水浒衣服，文官穿的是学校成人礼时候的汉服，武官各各不同，李逵还有一双板斧（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打杂小厮的服装很像上海滩的瘪三，棕黄色帽子，浅黄色上衣，黑色布裤。扈三娘的粉裙子上别了五六枚别针，他说，我的裙子还是有点松，你从我抓住的这个角这里来别。演出结束后，他蹦跳起来哎哎呦呦地说，李帮我别的别针扎得我屁股疼。穿好衣服之后，就开始化妆面部。孟与娟帮男生化妆。先用郁美净搽抹脸面，再扑上面霜，点遮瑕霜。勾出红绿色眼影，眼睛发出诡魅的光。李先是自己涂抹口红，涂得不大均匀，有的还溢出嘴畔，大家笑说，就像吃过人一样。女生便又帮着涂了一回。给田化妆时候，大家都凑近去看，田带着女子头饰，抹了小半个嘴的口红，类似唐朝的妆容，樱桃小嘴。后来看起来不大好，又把整个嘴唇抹上。还抹了腮红，整个脸部非常喜庆，像是放着红果的白瓷盘，又像是年画中那种又白又胖的娃娃。
（音乐：好汉歌）
众人：哥哥好
（音乐：纤夫的爱）
宋江：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众人:不是这句，大哥
宋江：大河向东流哇（一条大河仿佛从宋江嘴里流淌而出）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众人：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宋江：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众人：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宋江：停停停，你们才黑，人家白着呢
李本来想将剧本写成一个潘金莲卖身葬父被宋江买回兄弟们为娶得潘金莲各显神通的故事，其实他在写剧本的时候已经隐约知道要被否决的结局，但他还是像不管计划生育生孩子一样和田一起写了出来。在第一次开会讨论时候，大家商定了要赓续之前的传统，将名著改编成舞台剧，之前改编过《红楼梦》，讲的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和姐妹们一起去归绥大学堂找工作的故事，今年说还要讲梁山好汉去归绥大学堂谋差事的故事。但李觉得这样写没有新意，于是就构思了一个卖身葬父的故事。
宋江：前日一个女子卖身葬父
潘金莲：（唱）：奴家卖身不卖艺，来到梁山择夫婿
宋江：我花两个月工资买下她。但宋某人不近女色，为了给金莲一个好归宿，今天我们来举行招亲大会。
在这时，时空开始分叉。也许在另一个灯火荧煌的剧场，面对乌泱泱的一片观众，另一群人正上演着潘金莲卖身葬父的故事。
众人：文斗还是武斗
宋江：先文斗，我有一联，答对可晋级。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
吴用：人活世上，愿弃疾亦可去病
柴进：人活世上，悟佛印皆能法达
朱仝：人在佛前，守八戒仍须悟空
宋江：恭喜三位进入第二关
李逵：大哥，万万使不得，这样做非得寒了兄弟们的心不可
鲁智深：洒家也不服
吴用：闭嘴吧你们这些有勇无谋的人，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不服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我智多星吴用是最无用的人
时迁：吴用就下去（众人推之下，顺势推下柴进和朱仝，朱仝又回来）
朱仝：我朱太狼又回来了
（大家乱作一团，争抢潘金莲）
宋江：（将手交叉做十字）现在，我裁判机器人蜻蜓队长前来觐见!只要世界上有比赛，我就会出现。第一，绝对不意气用事;第二，绝对不漏判任何一件坏事;第三，绝对裁判的公正漂亮。接下来，我们开始武斗
朱仝：（摸胡子）我胡子长，可以绕地球三圈，谁与争锋
武松：我武松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一中后街只有一棵松，那就是武松，一松独秀
史进：（亮出纹身）我九纹龙史进在此，这小潘非我莫属
时迁：（捧腹）哈哈哈，你那分明是蛇。你们都放开小潘，让我来，我时迁在一中偷过鸡，我在一中蚀过米，潘金莲不归我归谁
史进：你有病吧，这明明是龙
白胜：谁有病，我有药，有病得治，不治白不治，治了也白治。这是正宗的假药
阮小二：我打渔杀家，批作业，秒速五厘米，十步杀一人，办公室留名
王英：这事还得让我上，牵手金莲把歌唱。一中怿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众人：虎哥虎哥就是虎
扈三娘（揎拳裸臂，揪住他耳朵）：反了你了矮脚虎，今晚罚你跪榴莲
戴宗（乘滑板过）：我要稳稳的幸福，还是给我吧（拉住潘金莲，大家来抢）
潘金莲：我潘金莲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我宁愿坐在滑板上笑，也不愿坐在宝马上哭
顾大嫂：谁说女子不如男，我顾大嫂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五岁诵六甲 ，十岁观百家。十五习咏春，作赋凌相如
众人：你要她作甚么
顾大嫂：我还缺一个通房大丫鬟
孙二娘：大家别争了，我看还是给我做人肉包子吧
宋江：得得得，你们争了半天，也没问问金莲愿意不愿意
……
后来果然遭到了否决，他又想能不能设计成一个侦探类型的故事，潘金莲一出场就离奇死亡，手脚支离，眼珠从眼眶里流到地上，沾了灰蒙蒙的泥土，肠子露在外面，泛着幽幽的白光，像一条盘旋的水管，肝脏发绿，心却依然在跳动。凶手就隐藏在好汉中间。潘金莲又以魂灵的方式参与对于自己死亡真相的讨论，大家纷纷做出不在场证明。但这个故事框架同样难以在学校进行演出。于是在第三个剧场，正上演着一个悬疑侦探故事。这里的舞台灯光诡魅，观众为数不多。在一万光年之外的某个星球上的某个剧场，亦是如此。
在第三个故事中，潘金莲的亡魂一步步引导大家走向真相。一开始大家都在努力撇清，说自己和谋杀无关。
潘金莲（凄惨幽咽的哭声）：我金莲死得好惨，各位好汉一定要为弱女子伸冤
……
吴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现在我拿来一只南瓜，大家都对着它说话，如果谁让南瓜的颜色发生改变，谁就是嫌疑人
时迁：得了吧，你上次用这个判断谁是偷鸡贼时候可没有奏效
吴用：这次我进行了改良，保证万无一失。我的原则是，宁肯遗漏一万个坏人，也不放过一个好人，我们要多冤枉好人，这样才能显示出好人的价值
（轮到武松证明清白时候，南瓜忽然放出巨大的光亮）
武松：这是什么妖术，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偏见，其实我并没有按照原著杀了潘金莲，我是想要杀她，但没有杀成。我也想找到杀她的人算账，我要亲手杀了潘金莲才解我心头之恨
潘金莲：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曾经与西门庆毒死武大郎，也曾经设毒计陷害来旺逼死宋惠莲，还曾经害死过李瓶儿的儿子，想杀我的人很多，武松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最后众人争执不下。吴用忽然一拍脑门（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影走入他的脑海），说，我知道了，凶手是被派到教务处做卧底的人
……
李表示不再愿意修改，田将剧本按照众人意思做了修改，删去了潘金莲、戴宗、柴进、史进等一干人物，多了几个扛旗的和打杂的。当天，田饰演的反串人物扈三娘与牛饰演的孙二娘大放异彩，日后学校里的人遇见他都会说，你真是个戏精。
孙二娘（嗓子尖细，模仿女子介）：你那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敢在这里显摆。我那人肉包子改良后的羊肉稍麦不也是远近闻名，这每周四早上的稍麦不也是疯抢，那是老娘开的连锁人肉，哦不连锁羊肉稍麦
扈三娘：二娘说的对，三娘我，讲得了唐诗，背得了粪筐，擒得了王英，打得过刘唐，如此貌美如花之人（对镜自照，众人做呕吐状），这大事怎可能少了我？
……
扈三娘：三娘我教学强，要在归绥找新郎（抛媚眼，手指成兰花状，袅娜的三百六十度转身，两脚别在一起，似要绊倒却没有绊倒），事业它不耽误，爱情，爱情，（娇羞唱介）爱情它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孙二娘（一手执快板）：二娘我太要强，加班深夜不含糖，家庭事业我都要，大家先挑我不抢
还有在大哥入座之前用帽子为之擦座位，大家喝酒时候提着酒壶一路小跑低眉顺目点头哈腰给大家倒酒，李逵叫喊拿我的双板斧来时快速跑过来的由丁主任饰演的毕恭毕敬的打杂小厮让观众哄堂大笑。观众高呼，小丁，小丁。
在舞台上表演时候，看到台下是一片片白茫茫的光与黑乎乎的影子，看不清具体的人。有时候人影晃动，就像风吹麦浪一般。
二
历来是这样，过完了元旦的人说没意思，还没过元旦的人说有意思。今年的也不例外。元旦到来之际，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憧憬，但最终就像食物变质一般化为厌倦。消化不良的人吃后还要闹肚子。在素食主义者看来，元旦两个字是用几根竹竿搭出来的字，在及时行乐的人看来，元旦是鞭炮在空中炸出来的两个字，在顽强拼搏的人看来，元旦是用新的血书就的两个字。一年一度，如同转盘一样再次转圜到元旦。这是一个欢喜的日子，这是一个沉重的日子，这是一个欢喧的日子，这是一个孤独的日子，这是一个辞旧迎新的日子，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日子，年岁愈大愈感如此。就像皇帝更改年号一般，一些人媚俗地总结了关键词，一些人总结了年度歌单，一些人总结出年度颜色，其实不过是对于古代皇帝改元的拙劣模仿与有意僭越，以此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随风逝去的满足感。在到来的这一天，大家都会拱起手来笑着对对方说，恭喜恭喜，整天都会沉浸在喜悦的惶恐的遗憾的情绪中犹疑彷徨而又无法自拔。
去年元旦时节学校组织大家唱红歌。就像一块红砖。倒是人多力量大，声音高，气势壮。语文组唱的是《军港之夜》。“军港的夜啊，静悄悄”，他依然记得站在台上合唱时候就像站在大船上一样，闻到海洋的咸味，听到海浪的翻滚，看到船桨的划动。他们都张大嘴，吐纳剧场的空气，压缩成歌声。今年改头换面，要每个组自行构想节目内容。语文组经过讨论决定演舞台剧。因为太过敬业，排在第八位表演的语文组演员把观看其他节目表演的时间都用在化妆与排练上了，后来只看了排在前面的英语组和压大轴的化学组两个节目。英语组列成两排，坐在前面的人飘着鼓，化学组跳了几段舞。
演得很流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观众的笑声与表演形成互文，间有演员忘词，但随机应变，遮掩过去。博得阵阵喝彩声。最后被评为最佳欢乐奖。
但时空再次在这时分叉，就像美人鱼的尾巴。在一种结局里，梦一般的，剧中人物发生了某种变化。宋朝水浒英雄附身在演员身上，或者水浒英雄与演员发生了置换，现代的演员回到宋朝，留下了穿越到现代的货真价实的水浒英雄。在另一种结局中，演员完全消隐不见，李给台下观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来水泊梁山找我们。中规中矩的结局是他们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边挥手向观众示意边走回到幕后，有的把帽子扔到天上，有的向大家抛媚眼，有的扭动着杨柳一般的身姿。
演出结束后众人各自星散，有的回家，有的回学校，有的去吃饭。他们一起坐娟的车回学校，霍的男友从外地来了，订了宾馆，在车上李一直调侃他们“洞房花烛夜”，霍忿忿地说不该开的玩笑不要瞎说，看我打你的。将车停在学校，霍去找男友，李与另两人按照百度地图去一家袁记，但该地并没有，早已改换门庭了，只有一面孤寂的墙。又打车去了另一家袁记。厅堂明朗，三人挑了一个窗口的位置，吃饭中间，李一直反复说同一句台词，“深夜加班不含糖”，吃菠萝的时候说，吃圣女果的时候说，吃小辣椒的时候说，吃麻辣牛肉的时候说，吃茶的时候说，像一台无休止的复读机，把其余两人惹烦了，娟一拍桌子，站起身，越过桌面，拿起签子作势要扎他。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躲在田身后。田说，你看，只有我能忍得了你。于是他在娟起身去拿菜的时候又对田反复说，深夜加班不含糖。说得上了瘾，在娟回来后又说了一遍，娟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他急忙捂住嘴，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田说，认识你倒霉了。李拍着他的肩膀说，认识我是你祖坟冒青烟了，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应该回去烧高香。
在一种结局中，组长确实变成了宋江，李变成了吴用，田变成了扈三娘……几人发出大吼，抄起板斧、朴刀、长矛奔出剧场，你们去哪里。他们不答，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台下观众目瞪口呆。事后，有人猜测他们是去城北劫法场，有人猜是回到书架上的《水浒传》中去了，有人猜是去外太空攻城掠地。
在另一种结局里，李等人坐在水泊梁山聚义厅中，一轮金色的月亮像铜镜一般挂在空中，映照着人们幸福的脸，映照着葳蕤的草木，映照着盈盈的水面，习习凉风吹来，星群闪耀璀璨，如同绣在夜幕上的花。远处飘来阵阵带着香味的蛙鸣。戴红头巾的喽啰们为大家斟上梁山自酿的美酒（后来梁山美酒成为延续至今的品牌），端上时鲜果品、熟牛肉、熟鹅肉、嫩鸡肥鲊，还有大盆锦鲤鲜辣汤。宋江站起来举杯对众人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今天恰逢年关，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众人也一齐站起来，举起大碗，砰砰砰，是酒碗碰撞的声音。多余的酒液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来，嘀嗒在地上，留下明灭可见的痕迹。
窗户上的窗花化成水汽，丝丝缕缕明明灭灭流下来，仿佛写意山水。金酒杯、银酒杯、玉酒杯、夜光酒杯，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山西口音、蒙古语、闽语、粤语、英语，万语千言纠缠交错；划拳声、欢呼声、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为新年干杯，感谢相遇，三人高高举起杯子，新年快乐。快乐。
不知从哪里升起水浒的歌声，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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