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眼睛”——王鼎钧
读书日快到了，推荐一套书。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使用特殊的文字，彼此很难读懂。那些写自传的人，则是翻译过的书。读书万卷，等于阅人无数。
97岁的王鼎钧先生，写了四卷回忆录。王先生生在山东，是传统文化最丰厚的地方，一生身如转蓬，经历家国离乱，上帝偏让他做一个喜欢码字的人，文笔好，记性强，把经历的许多事都记了下来。
王先生形容人活着是一台摄影机，底片感光一直不曾显影，到了年齿增长，才一张一张洗出来。读他的书，的确如看一帧帧老照片，不仅有他的身影面容，更有世情和文化的背景。
好的书，有故事，有细节，有哲思。一些人倚老卖老，喜欢说“我吃盐比你吃米多，过桥比你行路长”，年轻时对这种摆谱的话特别反感，现在想想，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一定有他尝过的甜酸苦辣，有他经历过的颠沛流离，有不为人知、不愿为外人道的心路历程。
王鼎钧把他亲历的故事，他跌跌撞撞中获得的为人处世的经验，那种在兵荒马乱中的感受，十分真实地呈现出来，构成了一个人的成长史。记得一个细节：一个帮他办“良民证”去重庆的伪军官，认为汪精卫对日本只是假投降，希望作者到了重庆问一下，汪精卫是真汉奸还是假汉奸。还是少年学生的王先生霎时明白，就算做坏人心里也有道坎，要用道德立场作为自己的内心支撑，才能有所交代。
书里有很多这样的感悟。因为是逃亡上学，作者不得已改名，悟到了“随机变化个人历史，在小人物是苟全性命，在大人物是重塑金身”。因为在学校里与无人幸免的疥疮斗争，悟到了“任何一种痛苦的生活，即使是监狱和妓寮，只要有新人跟进，资深者所受的折磨都可以化为成就感”，熬出来靠的是“向前看有光亮，回头后继有人”。
站在聆听李仙洲“校长”训话的方阵里，“集体意识”一下子唤醒过来，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大”了，方阵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成了长城的一块砖、大厦的一粒沙，同时悟到了人在群众中容易迷失自己的那种“既自卑又自负，既伟大又渺小”的情怀。
王鼎钧出生在一个专制大家庭，他的热血青年的五叔在时代风潮中反叛最为激烈，他悟到“对大家庭的声讨和咒诅，往往来自受益最多的人”。作为二十二中的学子，学校民办时缺粮饿肚，大家受着苦却津津有味，改为“国立”有了粮源，甚至吃到了红烧肉，饱暖无忧，却没完没了吵闹争执，他悟到治理众人之事，困难不在“否极”之际，而在“泰来”之初，动乱多半发生在情况开始改善的时候。他还从学生们的种种表现，悟到人往往因为正义、崇高而骄傲，觉得理应受到敬重、同情，得到照顾，吃好穿好，而忘了谦虚，尊重别人，要让他们受到教益， 只能靠“因果定律”。
书里记录的好些事，给人印象深刻。
一件是作者一个叫孔思的同学，帮他把100元钱还给凌老师，路上被两个士兵反剪双手搜去。孔思见到凌老师要他带去报案，并拉着作者要一起去，被老师坚拒，理由是这样去告发指认，军方抓到那两个人就要枪毙。“为了100元钱断送两条人命，你们难道能永远不后悔？”
再一件是学校西迁时，大家都用伊藤博文的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来自励。日本对外扩张，到处宣传推广这首诗，日本家喻户晓，成为聚训侵略的尖兵；而中国青年以这首诗挣脱安土重迁的传统，走向反侵略的前线。相同的因，结不同的果。
还有一件事，作者西迁途中在泌阳境内，因为一向痛恨军人劫掠，自己备了大饼馒头，他找到一个保长，只跟对方要一杯开水，但对方却吩咐保丁去弄两个菜招待他，并弄来一壶酒，保长一边喝酒一边叹气，叫他如果见到“蒋委员长”就告诉他，老百姓太苦了，摊派太多了，天天有摊派，有时候一天两次，如果他还要老百姓，就得禁止摊派。
作者气愤难平：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这岂不是今天的第三次摊派？是不是也要对蒋委员长说出来？
作者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受着别人的招待，心里痛恨这样的行为，想着自己日后当个老总路过本村，要把保长好好的收拾一下。他因此又想到中国人心目中的公平，大半要靠恶人和恶人之间自相残害，所以恶人必须辈出不穷，维持相当的数量。
这些故事都在四卷回忆录的《怒目少年》中。我看书颠三倒四，经常同时浏览几册。这几本书，卧室床头放一本，书房案台放一本，办公室放一本，包里带一本，瞅空想看哪本算哪本，看到哪算哪。
读王鼎钧的书，感觉跟当年读红杰兄送我齐邦媛的《巨流河》一样。作者一个老头，一个老太，都是年近期颐的历史老人。如果相信历史是有价值的，不妨读一读这些百岁老人的书，别人吃过的盐，走过的桥，对我们不无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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