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雨，不用仰脖你就知道它的方向，从上至下，重重地砸来，颗粒饱满，砸在硬物上能弹起来，溅出烟花的样子，有咚咚的响声。如果是急雨，声音便就串成串儿，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杭州的雨，怎么找也找不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往哪去。就那样柔柔地蒙着你，一小线一小线的，你一走动就能碰上，倏地一下渗进皮肤里，凉雾似的。
就这么一个杭州雨天，偶遇南宋御街。
钻进高高的白墙金匾的门楼，只用一秒钟就喜欢上了这条街。小块的淡青方砖，遮连的疏桐，雅致有趣的晓风书局……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灌进了重量，时间的重量。一切像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但又不只这些，不应该只是这些。
果然不只这些。卓文说：“这条街的下面还有一条街。”
什么意思？还有一条街？能看到么？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
那是一条七百多年前的街。
就在这湿湿的青砖下面，在撑着花伞的时尚杭州人踏过每一步的下面，在可以随手把快餐包装扔进垃圾箱的街下面，在放着《最幸福的人》流行歌的CD店的街的下面，有一条七百多年前的街。就静静睡在那。睡了七百多年。与我们平行。
那才是真正的南宋御街。
然而，靠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条长长的街，实际上，只能说它是街的一个断面，一段数米长的街的标本。“排水沟”、“道路”、“江墅路”字样的牌子错落放置在残缺不全的青砖上，不宽的路基上隐约看见粗粗的斧凿的纹路，小小的、曝露在空气中的一段七百多年前的街。街的两端埋在厚厚的泥里，看不见。可以想象。
872年前，杭州的名字是临安。南宋皇帝选定的都城。每年数次祭祀出宫，皇室要带庞大的仪仗队和文武百官，于是就有了专供行经的御街，黄沙垫道、清水洒街的御街。那时候御街南段是高官住宅，北段是药市与书市，中段则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商业街区，店铺鳞次栉比，“连门俱是，无虚空之屋”“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胡庆余堂、高义泰布庄、方回春堂、益元参号、万元绸庄……
趴在距离那街不到半米的地方，我深深吸一口气，想分辨出七百年前空气的味道，想让那空气在脑中流动成图画，重现昔日的繁华。一步一铺，那是怎样的热闹？常日里谁在这里来回走过？青石路基的两旁，曾蹲守怎样的商贩？有簪花卖？有杂耍吗？有怎样的故事……这一段眼前曾被密密踏过的残旧青石，沉默不言，而遥远的时断时续的吆喝与黑白色的熙攘竟在薄凉的雨中，层层清晰起来。
御街就留下这么片甲风骨。
我不知道，这条街是完整地睡在地下，为保护起见只露出这小小的一截，还是真的只剩下我们能看见的这一段？我没有问。不想问。我宁愿相信它是完整地睡在地下的，静静睡在泥土里多好，何必要太多的光亮、听太多聒噪。感谢杭州人的智慧，让历史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以最安静的方式存在。不伤，亦不远。
看不见，不是不在，有时候，反而是更好的在。
千岛湖，六百平方公里水波下封存着淳安小城，那个曾经的30万人生息了千年的家。他们带不走的房子、雕梁画栋的门窗、沉沉的大红木门和大门外的石狮子，还有那黄花梨的雕花大衣柜、柏木八仙桌在50多年前没入了深深的水底，封在了水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不也都在原来的位置？
黑海海底，一条宽800米深38米巨大的河流静静流动，有交错的河渠、支流、甚至瀑布。按照水流量，它是全世界第六大河流，然而它就悄悄地藏在海底，在海水的覆盖下，沿着沟槽流动自己的轨迹。
四亿年前化石中的硬骨鱼，九千岁的龙血树，泥土中千百万往生的魂骸……金木水火土，无一不是封存的法器。
不问过去是成熟。不问现在是聪明，不问未来是豁达。那，最好的选择，岂非就是走开。
人与事，何妨封存？封存不是丢弃，不是遗忘，是守侯，是酵化，是存起一小滴一小滴的时间，等待意义的形成。
七百年太短，杭州还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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