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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人的歌郎 | 《沉默的水红树》选段


据某平台统计,这是庚子年我反复听过83遍的音乐

  ◆    

文丨曾瑞

庚子年,总算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暂名《沉默的水红树》。因为颜昌玉是在一根水红树上自杀的。颜昌玉为何自杀,我至今不解,只是通过其妻、其女、其兄、其侄、其侄媳妇、其邻居等,叙述所见所闻所感。
整部作品接近十六万字,只写七天的时间跨度(2011年农历517日到524日晚上),共四十九章。全部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每一章的标题,即为本章的叙述者。中国传统丧葬文化里,人去世后有头七二七直至七七的讲究。七天的时间跨度,便是叙述头七发生的事。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共有四十九章。
叙述时采用了意识流手法,人物自由穿梭于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中,或直接或委婉地呈现心曲。因此,虽然只写了七天的时间跨度,通过每个人物意识流的任意发散,然后连缀起来的,可以说,是一个农村家族半个世纪的遭遇和变迁。
这里,试着发一篇,是第十六章,通过歌郎德明的视角写的。


16.德明

又吹进来一股风,灵桌上的蜡烛光摇了摇。白纸有些起皱,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墨迹还没干。风擦着灵牌,向里面吹去,牌子下沿一绺多出来的纸动了动。百瓦的大灯泡亮堂堂照着,里面还是有些暗。白天的几场雨一下,五月间的晚上还挺凉的。我坐的位子正好背对着大门,吹在背上,不觉打了个冷噤。我推辞过几道:

“这个位子无论如何今晚上不该我来坐。”

“哎呀你就莫推辞了,这个位子正正经经就该你来坐。”

“廖洪康你听我讲原因唦,他,老幺,是我屋里的兄弟。按道理,我今晚上是不上场的,只给你们服务。但匆忙之间找不齐班子,现在搞这一行的都少了,我也没办法,事情摆在这里了不能冷场啊。那么说我是主你们是客找你们过来帮忙,今晚明晚后晚三个晚上歌鼓游丧陪伴亡人,我感谢你们,所以在这个桌子上你们要唱主角我只是端茶倒水打个杂充个数。”于是廖洪康说:

“哎呀莫多说了,事情摆在这里了,人也不同了,时间也到了,你莫再推辞了,我们就唱起来。”鞭炮响过后,吴二毛嘚嘚嘚敲起了马锣,然后锣鼓跟着响起来,敲过一阵响器,廖洪康打着鼓点,啪地一收,开口唱起:

“是天是地是开天辟地,歌郎到此大吉又大利。孝家桌子四角方,张郎截取鲁班装。四边镶嵌云燕子,中间燃起一炉香。玉帝差我弟子早进歌场,挎鼓二人打鼓又唱丧啰喂。”童世谷接下去:

“一根竹竿圆溜溜,孝家请我开歌头。歌头不是容易起,未曾开口汗先流。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五方。开人人有三魂七魄,开神神有一路的豪光哟喂。”廖洪康又接回来: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打扫堂前地,焚起三炷香。十字路上先请各路神将啊。”然后他们把歌头抛给我,廖洪康打着鼓点。四周围了一些人看闹热,灵堂里还是冷清清的。老四的脸在灯光下一闪,像条鱼一样滑了过去。板壁上钉着一张明星照,搔首弄姿的姑娘一双黑眼睛带着笑意只盯着我,想必是秀秀贴的,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我心里一嗯吞,扭头看了看灵牌,默了一会儿,才唱起:

我一请舍上天张天师欸,二请嘛杨戬杨二郎啰。三请呐玉皇大帝嘞,四请嘞四大天王啰。五请嘛五方同道哦,六请呐孝家的家堂欸。七请嘞七天姊妹嘛,八请嘛八大金刚啰。九请啊九天玄女嘞,十请嘞十殿阎王啰。孝家嘛无神不请啊,只为啊内弟的身亡啰喂。

如今唱夜歌很多老规矩都不兴了,敷衍了事地绕几夜,没哪个听也没哪个懂,反正是孝家给钱我们负责熬夜就跟孝子守灵是一回事。迎香早就反对我,她说,你每个月退休工资拿起一年到头啥事不干也有好几万,我们做小家伙的房子修了娃儿也大了不给你添任何负担,何必为了那几个钱通夜通夜地熬,你年纪也大了别的不说身体哪里经得住。她说的句句在理,只是你学了这一行有人喊你好意思不去么,尤其现在会的都少了,几个老卷卷有的钻土巴眼了有的也是黄泥巴蒙到颈项了,年轻的哪个愿意学,你要再不去简直连班子都喊不齐了。

有些人屋里老了人办夜干脆不喊夜歌班子了,早几年兴过一段时间用三洋机放磁带里录好的丧曲,搞得跟中央领导人过世一样,毕竟就那么简简单单几个调子又没人唱,有钱人家搞过几回他们听了说还是唱夜歌好,通宵通宵地唱至少灵堂里闹热。毕竟是老古板人流传下来的东西,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娘娘搓泥巴造人共工撞柱地陷东南文王排卦武王灭商历代英雄美人帝王将相,经过几千年的时间仍在传唱,总是有它的道理的,不会被轻易改变的。只是到现在,可能也渐渐要失传了。

没想到今晚廖洪康一开场搞得这么正式,要不是靠着元姑爷传给我的那点家底,我只怕还接不上。唱夜歌这么多年,我跟廖洪康只唱过几回,晓得他厉害,满肚子古典,唱起来就像孙猴子拔根寒毛一撒千变万化。今晚人不同了,他开场就很正式,请完神将,鼓点一起噔卟楞噔敲了三下,然后啪地一收,他微微仰起脸闭着眼睛(灯光在他脸上柔和地流动)唱道:

我来到孝家一重门,一重门上不见人呐,只见两个黑汉把守一门。孝子出来忙答应,叫声歌师莫错认,那不是黑汉是门神。门神门神站在两边闪在两旁,让我歌郎早进歌场。挎鼓二人打鼓又哭丧啊。

最后一句唱得蛮惨然,尤其是“哭丧”二字,声气拖得长长的,本来就带点沙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在哭。灵堂里本来还有点闹的,他这歌声一起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调子敛声屏气地听。噔卟楞噔的鼓声高高低低时紧时慢像是繁密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幽幽地响在深夜的灵堂里。我唱了那么多场夜歌,只有今晚感觉是最冷清的。刚刚唱时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有些唱不出来。鼓声一停,然后是吴二毛直吼吼的声音:

“我来到孝家二重门,二重门上不见人呐,只见一对金鸡把守二门。孝家出来忙答应,叫声歌师莫错认,那不是金鸡是凤凰。凤凰凤凰站在两边闪在两旁,让我歌郎早进歌场。挎鼓二人打鼓又哭丧啊。

听起来恍恍惚惚的,像是在梦中。又一股风从背后吹进来,幽幽渺渺像是黑白无常飘然而至,蜡烛光没有摇,只见灵牌下沿多出来的那绺纸动了动,我知道是进里面去了。有一回我问元姑爷主葬那么多年,见没见过鬼。他呵呵一笑,说,他要敢跑出来,我就见得到。“那跑出来过吗?”很多次我也对别人说自己见过,其实没有。“法术一镇怎么跑得出来呢。”他说,“要是跑出来了那还得了。”虽然我也对别人说过自己曾亲眼见到,(其实没有),但我还是不相信的。此刻,我们坐在这里唱歌,他就躺在灵牌后面的枋子里,会听见吗?我是怀疑的。所以我经常觉得这不过是做给活人看,死人根本不会在意了。

“联系上没有?”我车身看见老四,就问他。

“刚刚跟青山和春生联系了,叫他们在网上看联不联系得上。”老四说。

“要赶紧找到啊,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弄回来。唉,要真是进了黑厂也够得淘神。”

“春生说怕是进了传销。晓得究竟在哪里呀,只听说去了温州,温州那么大,你晓得具体在哪里呀。”

老四拖了把椅子,整个人像是累瘫了,四仰八叉地坐着,眼睛里没一点光。

好多年前,敏娃儿跟人下福建去打工。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迎香在屋里带娃儿。下去不久,他给屋里打电话(当时还没有手机屋里也没装座机,坝子里只有姚美云一家有),我们跑去接,他别的没说什么,只要我们汇点钱过去,说是在做个什么项目要投资。我问要多少。他说,屋里有好多啰,汇个四五千过来嘛。当时四五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一两千。他妈生怕他在外面吃苦,听说要钱,就恨不得赶马些汇过去。我也没说不汇,只是太多了,心里总有点不宜合。迎香就说,莫汇,他出去找钱的人哪还要家里汇钱,没这个道理。不久,他又打电话回来,问汇了没有,说还没收到汇款单。于是迎香说:

“你出去找钱的人哪还要屋里汇钱,没这个道理。拿不出本钱就先打工,屋里有钱给你拿去创业,还指望你出去找钱啊。莫再打电话回来要钱了,没得。”敏娃儿说:

“真的是个好项目,只要有钱投,投进去稳打稳赚。李旭超也跟我在一起,不信你问他嘛。”迎香说:

“那也等你赚了再投,莫指望屋里会给你拿钱,没得。”

李旭超给梅芝打电话,叫她把茶厂转了,汇钱过去,好投项目赚大钱。梅芝已经把厂转了。隔三差五敏娃儿打电话回来,问我钱汇了没有。我也打算汇点过去,管他赚不赚钱,多多少少算个支持。他妈也怂起我汇,生怕他在外面人生地不熟身上没钱吃苦头。迎香不准,硬是把我们拦住了。后来证明迎香的做法是对的。要是我们真汇了,敏娃儿只会跟李旭超一样越陷越深。过了好几年,敏娃儿讲起在里面的经历还眼放精光:

“嘿,我们在里面有组织有纪律,天天拿个笔记本去听课,我连上学都没那么认真过,第一次发觉自己正在干一件大事,不久的将来一定能实现人生的辉煌”迎香扑哧一笑:

“辉煌?你怎么不说在里面顿顿吃烂白菜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辉煌?辉煌个屁!”敏娃儿说:

“虽然顿顿吃烂白菜,也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我和他妈才晓得,他当时进的就是传销。

九重门唱完后,鼓调一变,轻快起来,就像一个人伤心久了偶然抬头一看,看见人世间还有欢乐。没有这些欢乐我们是活不下去的,丧堂上唱歌本来就是一种欢乐,图个闹热。按老规矩唱,其实要更闹热,时代变了,大家不重视了,也就唱得敷衍了事了。以前唱夜歌,九重门可是在大门外唱的,然后是督官拦门而问一来二去对唱一番,歌先生才跳进灵堂,孝子紧随其后开始转丧,边转边唱。现在早就不兴转丧了,孝子只是刚起唱时跪在灵柩旁,唱歌的一整夜坐在灵桌前,人倒是松活多了。秀秀没回来,萧萧太小了,今晚开歌场灵前连个孝子都没有。鼓声一停,廖洪康学起督官发问:

“哪里来的歌鼓师,哪里来的歌先生?”锣鼓一催,吴二毛答:

“杨州来的歌鼓师,柳州来的歌先生。”鼓声一动,廖洪康又问:

“你走的是水路还是旱路,一路多少的行程?”锣鼓一催,童世谷答:

“我先走水路后旱路,水旱二路一起走。旱路行了八百八,水路走了九千九。”鼓声一动,廖洪康又问:

“一路遇到什么样的风景,又有多少的名胜?”锣鼓一催,我答:

“我旱路翻了三十三座山,遇到八十岁的老公公肩挑一担。水路走了九十九条滩,遇到九十岁的老婆婆手提一笼。”鼓声一动,廖洪康又问:

“肩挑一担是什么,手提一笼是何物?”锣鼓一催,吴汉成答:

“肩挑一担是阳雀,手提一笼是画眉。”鼓声一动,廖洪康又问:

“阳雀是怎样叫,画眉是怎样啼?”锣鼓一催,吴二毛没接上,童世谷接过去:

“阳雀叫得归归阳,画眉啼得人断肠。”这种问答讲究适可而止,免得双方下不来台,于是我不等廖洪康发问便接着唱了一句:

“亡人跨河归无常,请动歌郎来闹丧啊喂。”

廖洪康侧头朝我一笑,一脸会意的表情。我说,辛苦辛苦,都先喝口茶。唱了半歇,起歌头请神将开五方九重门都唱完了,直唱得嘴巴干。几口浓浓的热茶喝下去,浸润喉咙,也提神,不然这长长的夜谁熬得过去。看看时间,刚过子时,还有四五个小时要熬呢。灵堂里人本来就不多,这时候只剩族里几个人了。老三提了开水瓶来加水。我说:

“先莫加水,换把茶叶子,泡浓点。”老三嘿嘿一笑:

“先前茶叶子够不够?我是猛起抓了一把丢进去的。”廖洪康说:

“可以再整浓点。”老三哈哈一笑:

“我是怕太浓了喝起来苦。”我说:

“没得事,熬夜就必须整浓茶,夜深长不然怎么熬得过去。”

锣鼓一停,夜歌一歇,灵堂里阒静风严的,连灵桌上蜡烛光的摇晃都能听见。夜里的风缓缓吹着,寒意更深了。灵牌后面的黑暗似乎也更深了。照鸡子的叫声起起伏伏,冷清清的像是一挂冰柱在滴水。老四还坐在先前的地方,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似的。秉成嘴里叼着烟杆,轻轻吐着烟子,不时咳嗽一声。老四屋里的在打瞌睡,她也在打瞌睡,毕竟是妇女家支不住。碧云没听见哭了,一直在房里没出来,不晓得睡了没。我们喝了盅茶,去了趟茅斯,日了一伙白。廖洪康说:

“伙计们,继续耍起来哟。”于是锣鼓又起,灵堂里似乎闹热了点,又似乎更冷清了些。两根白蜡烛快燃完了,流了一滩烛油,烛光依然像宝剑一样直立着,只当夜风吹进来时微微摇晃几下。手里敲着响器,抬眼我又看见白纸裱糊的灵牌上的一行行毛笔字,歪歪扭扭的,实在不像样。虽说孔夫子也不嫌字丑,但灵牌这样重要之处,至少像样点才好看。字都写不好,本事肯定也没学到家。别的不说,元姑爷的几笔字,那是人人佩服的。这些东西都在失传。我们这一辈的还有人在学,虽然不像还有人在搞,下一辈的估计是没人愿意了。占测去占测来,搞这一行的,都不行运,像元姑爷走山看地主葬跳丧多能耐一个人,却一辈子起不了梢。我们唱夜歌的,陪伴了那么多亡人,一夜一夜地唱,到头来也不晓得在灵前唱自己的会是谁。响器一停,单留鼓声噔卟楞噔敲了一阵,又啪地一收,然后廖洪康开喉顿嗓唱起:

“开了歌头起了鼓,今晚你为歌师傅。会唱文来会唱武。唱文就唱魏丞相,夜断阴来日断阳。唱武就唱关云长,云长护主是忠良。”童世谷也是个唱家子,他接着廖宏康唱关云长的故事,唱起:

“说云长就云长,桃园结义四海扬。手持青龙跨赤兔,冲阵杀敌谁敢挡。身在曹营心在汉,誓死不投降。”锣鼓一响,吴汉成也不示弱,跟着唱:

“再说魏丞相,梦斩井水龙王。龙王含恨不服劲,一状告在森罗殿上。闹得天子走地府,才有唐僧取经去西方。”

他们一来二往,唱得真闹热。可惜人不多,唱得再闹热也无非是唱给自己听,混过这长长的夜色。听他们斗了一歇,半天没唱的吴二毛唱起:

“今晚唱歌真恼火,个个都是狠家伙。开口闭口唱古书,急得我只抠后脑壳。”吴二毛读书不多,唱歌都是过吼,直统统的像炮竹。锣鼓一响,童世谷接过去:

“奉劝你老弟莫着急,唱歌都是图闹热。前朝旧事唱不完,不如你我轮流来日白。”锣鼓一响,吴汉成接过去:

“说日白就日白,五黄六月下大雪。寒冬腊月割燕麦,筷子杀猪筛子接血。”锣鼓一响,吴二毛又唱起,声音还是跟炮竹一样粗:

“我是说幺表叔这回死得惨,吊在树上连索子都扯断。摔在地脚浑身硬板板,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吴二毛唱完,锣鼓响了一歇都没人接,于是我唱道:

“生有死来死有生,生死从来不由人。人在世上活一场,好比南山草一根。草死本是霜打叶,人死又是病磨人。这回死得确实惨,一生任务没完成。亲朋好友难尽哀,孤儿寡母靠个人。愿他在天多保佑,一屋大小都安宁。”

从学歌那天起,我根本没想到,今晚会在他灵前唱。元姑爷叫我学的,他说,你是个教书先生,学起来快当,不一定要去唱,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坏处。我懂他的意思,是想把自己会的那点东西传给我。我是不想学的。所以很多年里我虽然会,从没有去唱过。元姑爷是旧时的读书人,满肚子龙门阵,三国隋唐的故事能通宵达旦摆几天。我也喜欢看点书。他每回来,我们摆书几天几夜不睡。他记性好,争起来我从没争赢过。后来,他就教我唱山歌。至今还记得,他的嗓音有点沙,唱得起起伏伏时而像鹞鹰盘旋一升再升时而像沟水急流奔腾直下猛地一顿又好似晴天一记霹雳。大冬天的,我们坐在火坑屋里,围了一圈人,烤着柴火,通夜通夜地唱,连火苗子都扯起笑。

到他老得快走不动了,才教我唱夜歌。山歌是甜的,夜歌就是苦的。他的嗓音依然带着沙,像是闷在地灰里的炭,快烧过了还在散出一点热。这些歌是哪世祖宗手里传下来的,他也不晓得。一代一代的歌师,送走一个一个亡人,最后连歌师也在别人的歌声中走了。起先,我只觉得这是歌,慢慢的我领会到唱得其实就是自己的一生,是所有人的一生。最后一次来,元姑爷已经不能熬通夜了。我们还是坐在火坑屋里,烤着柴火,只有我们两个(之前来听唱歌摆书的人有的过世了有的出远门打工去了),就像今晚一样冷清。元姑爷抿了几口茶,端着茶盅轻轻敲着,然后把叹息亡人的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

“一年春去一年春,莫说无春是有春。路上逢人来探问,今年哪见去年人。生有死来死有生,生死从来不由人。世上若无生死事,黄泉路上少行人。人生在世苦奔波,好比南山草一窝。草死本是霜来打,人亡又是病来磨。”

唱完他眼睛水长流,我就晓得他日子不多了。走的时候,我送他到湾口大枫树底下,他话还没说完,我只好继续送他。他一定要我学风水。我委婉拒绝。他说:“德明你是教书先生有知识,悟性又高,只要我稍稍指点一下,包你一学就会。风水风水,无非是藏风得水,得水就能聚气,聚气就能生财,气行天地之间遇风则散遇水则止。懂得这些,然后就靠一把罗盘,还有一块印,包你走到哪里行到哪里。”他硬要我去他家把印和罗盘拿来。我没去。送他过了锁簧岩到了告花洞前的凉桥,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十里长亭已到,你回去吧。没过多久,就有杨家湾的人过来把信,说他过世了。

不知不觉交了寅时。蜡烛光在发生变化,变出两股渐渐扯开,扯开,桌上有四根蜡烛亮着,猛地一沉然后一跳又合拢起来。我虚起眼睛看了看,只见灵堂里只剩了老三老四和秉成三个,妇女家都睡了。唱歌的也唱累了在打瞌睡,廖洪康眯着眼睛微微仰起脸,手里的鼓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噔卟楞噔断断续续起起伏伏,孤单单冷清清的,就像是敲着冰冷的竹子。今晚不是正日子,接下来的奠酒歌唱完,就可以散场了。只听哐啷一声,楼上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楼板上。第一声响起我也没当回事,接着又是一声,更响了些。我抬眼朝楼上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喊老四:

“听到没,楼上是什么东西哐啷一声,要不要上去看看。”老四虚起眼睛看了看,说:

“格外有什么,只怕是老鼠。”又是一股风吹进来,吹在我背上只打冷噤。于是我又喊老三:

“现在可以准备灵桌上的酒菜了。我们唱到这时候也都唱饿了,先搞点东西吃一下,大家才有精神继续唱。”老三说:

“菜是先前就准备好了的,我去热一下嘛。”于是我说:

“辛苦辛苦,大家都辛苦。等老三把菜热了,我们喝点酒,吃点东西,唱完奠酒歌,天也就快亮了,再退场好休息。”

秉成拿来炉子放在灵桌中间,烧起酒精,老三端来一火锅热气昂昂的菜,架在炉子上没几下就煮得开泡泡的。我说,守到这半夜都累了,人也不多,你们都拢来吃点吧。于是,老四倒酒,一人一杯,围着灵桌开吃开喝。

交了寅时,阴气渐散,阳气渐还。夜风吹进来,带着森森寒意。接下来的奠酒歌,亡女要唱十月怀胎,亡男就唱十杯酒接古人。吃了菜喝了酒,大家又打起了精神。我叫秉成在灵桌上上了汤饭,倒了两杯酒。锣鼓又响起,从吴二毛起头:

“一杯酒儿敬亡魂,接来四个老古人。彭祖活了寿八百,果老二万七千春。洞宾老祖三千二,令婆牙掉又重生,四个古人灵前坐,陪着亡人到天明。”锣鼓一响,童世谷接下去:

“二杯酒儿敬亡魂,又接四个小古人。甘罗十二为丞相,刘秀十二坐洛阳。周瑜九岁统雄兵,安安七岁孝母亲。”锣鼓一响,我接下去:

“三杯酒儿敬亡魂,再接四个哭古人。梦娘一场哭进京,孟姜女儿哭长城。晴雪啼哭来吊孝,董永契哭葬父亲。”锣鼓一响,吴汉成接下去:

“四杯酒儿敬亡魂,还接四个笑古人。呵呵大仙笑上天,佛爷一笑望西天。杨广击掌微微笑,十八罗汉笑观音。”锣鼓声中,大家轮流转,最后由廖洪康结尾:

“四十古人全到齐,接到灵前陪亡魂。亡人撒手归西去,孝子奠酒泪淋淋。”

灵前没有孝子,孝女也没拢堂,冷冷清清的,好不凄凉。两根白蜡烛燃着,剑一样的光直立微摇。三根香插在中间,青烟徐徐缭缭,盘折而上。一碗汤饭安安静静,白瓷的碗映着灯光烛光。两杯酒也安安静静,透明得像两挂冰柱。说是敬亡人,其实他早已不能吃不能喝了。唱完奠酒歌,大家都松了口气,把手里的响器放在灵桌上,打着呵欠,擦着熬红的眼睛,呵呵闲谈,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我说,辛苦辛苦,都好生睡一觉,晚上我们继续开歌起鼓。又是一股风吹进来,我扭头一看,天麻麻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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