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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〡平凡的母亲


  ◆    

文丨曾瑞 

01

母亲不高,圆盘脸,声音洪亮,能说会道。年轻时,她没留下过照片。有一回,我倒是在柜子里翻出一张底片,是她和父亲的结婚照。透着光,能看见她和父亲并肩坐着,终是看不清她的人。她的人隐在岁月的底片里,任时间静静流淌,再也洗不出青春的容颜。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没像那些肤色白净的女人一样年轻过。我真不明白,她每天那么忙,哪来的时间变老。

她出生于1962年。那时三年饥荒刚刚过去。由于外公成分不好,外婆干活又不得力,家里特别艰难。正值大集体,干活叫挣工分。母亲自幼没时间去读书,要在家里带孩子,或是下地干活挣工分。外婆叫尹冬云,个子矮小,自幼裹了小脚,行动不便,干活不得力,村里人都瞧不起她。年幼的母亲去公社干活,逢人就说,我比尹冬云强啊。年终岁末,他们家总是工分不够,累死累活一年,还得向公社借粮。家里财运又不好,喂的猪经常死。外公只能去象征性地买点猪肉,过年那天打打牙祭。

母亲13岁时,外公对她说,你出门去做生意吧。那时“文革”尚未结束,不准私人买卖,做生意要冒很大的风险。严格来说,她做的不叫生意,只是卖点东西。她卖的有米饼、花生、茶叶、藤子、篾条等。

米饼不全是米做的,掺有稗子。稗子本是秧田里的杂草,要除掉。而在那饥荒年月,人们却不舍得除,待它长成,也跟稻子一起收回来。每到秋天,母亲就偷偷去找稗子,脱粒晒干,过碓窝舂,再推成细粉。掺稗子的米饼做出来不见得有多好吃。彼时饥荒年月,在乡村却已算好东西,家里人舍不得吃,由年幼的母亲背去街上卖。

藤子、篾条之类,要去山上找。外公祖上,原是住在胜口河边。胜口河两岸青山,山高谷深,多溶洞天坑阴河伏流。许多溶洞里,有石桌石凳,石槽石磨,完全一派烟火人家样。据说,曾有人在这里居住。山上古木丛杂,苍藤交错,也有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她们单寻一种藤子,细细的长条,韧而不断,晒干后编成藤包或是藤椅,最是耐用而美观。这藤不好找,有时找到一丛,却够割一天。她们就像花果山的群猴,惊喜地发现山里别有洞天,一番热闹后,又把这一洞天地还给莽莽空山。

山中最多的是紫竹,郁郁千竿,翠色逼人。常年有人进山砍树,砍后把长大的树木直接趖下去,陡峭的山里便趖出了道道沟槽。她们砍了紫竹,捆成一捆,也从这沟槽趖下去。只听山上稀里哗啦之声不绝,一捆捆紫竹青蛇般贴地直飞,坠入山下河滩边。她们打着空手,谈笑下山,在小溪边破竹划篾。滩声长流,溪光山色,都融在笑语里。

不久,胜口河两岸青山里的藤子,便被她们找尽了,就去高山找。高山路远,有时要走几天才到,到后轻易不回。她们带着粮食,投奔本地村民家,搭伙做饭,铺被夜宿。高山人热情,一回不生,二回更熟。母亲她们带有大米。高山地区不产大米,常年只吃红薯洋芋苞谷饭,当地村民别说吃大米,连见都没见过。她们一到,家家户户巴不得她们来自家搭伙做饭,好顺便尝尝大米什么味道。高山人朴实,不知道山里有什么东西值钱。母亲她们自然也不道破,只说家里需要,找回去自家用。当地村民便有些不屑又自豪地说,这种东西多得是,你们去哪里哪里找,包你们够用。几十年后,母亲讲起来,还要哈哈大笑。

备好山货,为卖个好价钱,她们结帮出发,徒步下恩施。从她家到恩施,三十多里路程。母亲说,她们背着山货,半夜打火把出发,走到恩施后山湾,天刚刷白。为犒劳自己,她会花一毛二分钱,买一碗肉丝面,或者几个雪白的大馒头。她说,那时的面真香,馒头也大,吃了经饿。卖完山货往回走,走到家又是夜深人静。

她虽在做生意,手头却从来没有钱,卖来的钱,要全部贴补家用。她也特别节俭,多年里不买一件衣服,不置一双鞋。那时,最好看的衣服料子叫的卡或的确良,鞋子一般是马鞍桥的解放鞋。她说看见谁做了一身的确良的衣服,简直羡慕得不行。她是连鞋子穿断了跟,也不舍得新买。

去山上割藤砍竹,鞋子很容易坏。她干脆不穿,打着赤脚,风里雨里,山上山下,照样跑。冬天下雪,冷风嗖嗖,冻得天地苍茫。她依然打着赤脚,踩着雪,去山里割藤子。她说,那时候也怪哉,下雪天不穿鞋也不觉得冷,半夜三更走路也不觉得怕。

02

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可以说完全是文盲。由于常年做生意,她学会了看秤算钱,还练就了一副好口才。不管说什么,总是头头是道,能够自说成理。母亲的语言很生动,尤其是在转述某件事时,她能把听来或是见到的说得绘声绘色,还会设悬念,又远兜远转地解开。一件小小的事,也能被她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在讲述中,她会不断变换角色,模仿出不同的声音,将人物的对话再现出来,好像不是她在说,而是经历过那件事的所有人在借着她的口说。这样,听的人,就能身临其境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学时,读到福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酒吧长谈》、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等作品,感觉非常亲切,又特别惊讶。他们的叙事手法,跟我母亲讲故事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

除了会讲故事,母亲还有满肚子谜语。这些谜语朗朗上口,极富文采。且看:“一根竹子十八节,一节斗一节,花自顶上开,果从中间结”;“一条黑黄牯,牵到药州府。先灌药后打针,要死不活叫三声”;“铁拐李水里打仗,竹小姐不慌不忙,蜘蛛精命悬一线,姜太公高高在上”。不用探究谜底,单是这谜语本身,听着就叫我喜悦。夜里围着火坑烤火,我们总缠着母亲讲,很难猜得出,依旧缠着她讲。有时躺在床上,熄了灯,母亲来了兴致,还会一个一个地讲。我们认认真真听着,无心睡眠。漆黑的夜里,母亲的声音,清洁而亮烈,像一道光,满屋子都亮着。

她不光讲谜语,还会说四言八句。土家人的风俗,尤其是在结婚时,要对四言八句,就像刘三姐对歌,对不赢要受罚。“下书先生,你来得急走得忙,龙行虎步气昂昂;你翻山越岭多辛苦,汗水打湿新衣裳;你来到茅棚接待不够,见谅见谅!”“接书先生,我一没忙二没慌,光脚来到贵地方;我来到此地抬头看,你接书先生人才出众、品貌端方,开言就论古,出口就成章;你庭前摆起八仙桌,金杯玉盏摆桌上,香茶美酒样样有,竹叶青来十里香;仁兄提壶把茶敬,小弟在此不敢当,不敢当!”母亲是张口就来,只叫我默然暗惊,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后来读《红楼梦》,看到林黛玉读《西厢记》,道是“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彼时听母亲说四言八句,我竟也在心里默默记诵。

思想方面,母亲在农村,也显得卓尔不群。她乐观,大度,顾大局,凡事想得周到,眼光也比较长远。父亲性子急,做事经常不过脑子,心胸有点狭窄,容不得人。母亲从来不急,头脑冷静,善于分析,再做出决定。在生活中,她俨然一个智者,处处给父亲出点子,教他怎么做。如此,父亲便不得不服。他的臭脾气,完全被这个女人给制服了。但他们之间还是会吵架,主要原因,是为钱。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父亲把钱扔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吵架时,母亲很少发言,倒不是她怕父亲,不敢还嘴。她好像天生就不具备吵架的能力。她根本不会骂人,不会摔东西,不会硬着来,更不会胡搅蛮缠。父亲发脾气,她就让他发,只在一旁板着脸听,还不忘干手里的活。父亲性子火爆,发完一通脾气,便熄火了。有时,母亲也会还嘴,她说出的全是道理,一句一句,让父亲没法再发脾气。

经常,他们白天吵了架,晚上睡觉,母亲便开始给父亲说道理。很多年里,睡到半夜醒来,我都听见他们在对话。母亲轻言细语,说着人生的种种道理。她如同一个老师,在循循善诱地教导自己的男人如何去面对人生。

每当父亲出门做生意或是打工远道而归,他们往往会在黑暗中交谈几个小时。这时,母亲不单单是说一些人生的道理,更多的是告诉父亲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家里发生了些什么,邻里团转发生了些什么。事无巨细,母亲都会用她一贯出色的叙事手法讲出来。

03

由于没读过书,母亲很遗憾,便把读书梦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我和弟弟两人读书,每年学费不少,家里一向不宽裕。母亲过得也节俭,她很少买新衣,几乎从不买零食。在亲戚朋友面前,说到送我们上学,她端然有喜色,像是当着大事。她为人简静豁达,凡事讲一个理,从不与人争。在为人处世方面,我但凡有一点清通洒脱不计个人得失忧患,都是受母亲的影响。

自幼,她就教育我们,小孩子要晓事明理,懂得分担大人的难处,不能只顾自己。童年里,我们除了上学,便是放牛砍柴,采茶打猪草,从未闲过。唯有雨天,才会安安心心坐在家里,自由玩耍。直到如今,但凡晴天不做事,我就感到着实不安,一到雨天纵有天大的事,也觉得可以放一放。

多年里,有亲戚来走动带的副食饼干,我们都舍不得吃,要留着去走亲戚,免得花钱买。春夏农忙季节,夜里我们偶尔提出把饼干拿出来吃了吧,母亲也同意,就拿出来吃了。母亲是凡事都能商量。我们也懂好东西难得,一次总不吃完,留着下次再吃。

小时候,母亲从没给过我们零花钱。我们知道家里艰难,也从没要过。唯有铅笔、练习本用完了,才会向她要点钱买。有一回,我需要买把铅笔刀。母亲说拿回来削不一样,何必花钱买什么铅笔刀。我有缘故。在学校,削好的铅笔难免会断,只得借别人的铅笔刀再削。有个同学怪我把他的铅笔刀用坏了,要赔,无法,我只得把自己好不容易攒够的一毛钱赔了,再也不敢借别人的铅笔刀,铅笔一断,只能用嘴啃。于是,我铁了心要买把铅笔刀。母亲正在吃苞谷饭,拿出一毛钱。那钱断成了两截。她顺手从牙缝里挑了一指甲嚼碎的苞谷饭,粘上,递给我。我像孩子领圣餐一样,小心翼翼接着,捧在手心里,生怕用力过大碰坏了。

我也曾恨过母亲。初中时,我总希望能穿光鲜一点。母亲买的衣服,都是地摊上的便宜货,皱皱巴巴,灰不溜秋,尺寸也不对。我本青春年少,穿上那样的衣服,松松垮垮,土里土气,觉得很丢人。由于是她买的,我又不忍心说不好。在同学面前,我便很自卑。小时候,我觉得母亲样样能干,买的衣服也令我满意。稍长后,我突然发觉,她是那么缺乏品味,买的衣服没一件让我满意。

有一回,我因事周末去了外婆家,然后直接返校。由于想换一件衣服,我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家。回到家天已快黑,母亲正忙着采茶,问我回来干什么。我看见那件衣服还没洗,皱巴巴地搭在绳子上。那一刻,我既气恼,又觉悲哀,话也没说,掉头再走几十里山路去学校。

自从上了高中,便是我自己买衣服。母亲一直很节俭,每听到又要买衣服,她总是说,你那么多衣服还买干嘛。其实,我根本没有像样的衣服。那时,我在城里读书。同学们一个个都穿得光鲜靓丽,我还是那么土里土气,内心的自卑可想而知。母亲丝毫不理解。她无法反对,却是不多给一分钱。从高中到大学毕业,我每买一件衣服,都是从生活费里节俭出来的。我也不懂买衣服,经常买的不合适,又死要面子不好意思去退换,心疼得痛骂自己。多年的节俭,导致我从不会乱花钱,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依然有一颗平静的心。这是母亲给我的。

小时候,我很听母亲的话,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长到十七八岁年纪,正值青春的叛逆期,我对母亲生出了反感。我反感她总是那么多大道理,反感她的宿命论,反感她的迷信思想,尤其反感她幼稚的国家观念。她不再出众,跟一般的乡村农妇没什么区别。为一些事,我经常跟她争论。在很多方面,我们已经无法沟通。后来,我理解了。她不过一个乡村农妇,还没上过学,能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她因没读过书深感遗憾,拼命送我读书,难道就为某朝一日自己的儿子跟她做对吗?

高三时,我沉迷于文学,开始写作。父亲不懂什么是文学,只要我没取得好成绩,便认定我在学校瞎混。母亲总是说,他长大了,就让他去做吧,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站在我这边。进入文学的世界后,我特别孤独,找不到人说话。每次回家,我竟然会跟母亲聊文学。她也不懂什么是文学,却会认真听。在茶田里采茶,听我讲《红楼梦》,冷不丁,她会冒出一句:那个林黛玉,也是苦命人。

04

母亲也是苦命人。她刚嫁给父亲时,家里田地少,青黄不接,总是缺吃少穿。父亲天天在家编蔑货,逢场的日子,母亲就背了蔑货,翻山过水,去镇上卖。90年代初,良田改制,我们家才进了三个人的田地。那时,村里还没兴种茶,田里种水稻,地里种苞谷洋芋红薯高粱麦子。一年到头,她都跟父亲在地里忙活。

后来,父亲出门做生意,农活几乎全靠她一个人。家里,还喂着五六头猪。我和弟弟两人读书,学费昂贵。拼死拼命干一年,交税收,交学费,除去平常的开支,再也余不了几个钱。母亲一向处事不惊,面对任何困难,她好像总能想出办法。

有一年,乡里干部来收税,晚上来的,一大群人。父亲出门做生意未归。大家在堂屋里坐定,母亲好茶好烟相待。他们喝着茶,抽着烟,嘻嘻哈哈谈笑,气氛很热闹。谈笑之间,内中一人叽哩哇啦开始说我家还欠多少税,又说国家的政策。母亲神色端然,仔细听着,听完说暂时没钱,还说了没钱的缘故,要缓几天。那人说,我们今晚上来,拿不到钱不能回去,回去交不了差。另一个扬声说,实在没钱家里总有肥猪吧,总有耕牛吧,那我们只能赶猪牵牛了。听到这话,我当时很惊讶。他们还在喝着母亲倒的茶抽着母亲装的烟,怎么可以这样不讲人情。跟母亲争论了一番,他们没收到钱,还是走了。临走,有人丢下话,叫母亲记得准时送到乡政府,过了期要罚款的。母亲答应着,好像真能在几天内筹到钱送过去。

母亲是遇事能上台面,平常也不咋呼。或许性格使然,她绝少大喜大悲,为人处世,只是个端凝。她的感情确实细腻,能设身想到别人的艰难处,便忍不住默默垂泪。但她很少哭。外公去世时,二姨幺姨外婆哭得呼天抢地,泪人一般,母亲只是细声啜泣,双眼红肿,还要劝慰她们别哭了。长大后我才明白,在她这细声啜泣里,有着多么巨大的悲痛。

母亲生了我和弟弟两个,还想要个女孩。这是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的。在我家乡,凡是生了两个孩子的夫妻,都得去做绝育手术。偏偏这手术没成功,母亲竟然怀上了。但被人告了密,怀胎五六月后她被带去引产。产下来已成人形,是个女婴,闭眼不睁,呼吸全无。母亲只看到一眼,就被护士端了出去。像这样的死婴,多半是倒进厕所。母亲回家,晚上跟幺姨谈到,她没有哭,泪水只是顺着脸颊流。

2000年后,村里兴起种茶。从那时起,我们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我感到最明显的变化是,家里凡有亲戚们送来的礼物,再也不用留着送礼,晚上便拿出来吃了。我们还是不会一次吃完,好东西从不舍得一次吃完。

田里地里都种了茶,较之以往,的确轻松了不少,但依然很辛苦。农村人没有不辛苦的。每年新春伊始,就要下地采茶。到清明谷雨边,进入采茶高峰季节。头茶,二茶,三茶……一直采到深秋。采茶很累人,天天站在地里腿脚肿痛,手指也会裂开道道口子。尤其一到夏天,天气太热,顶着毒日头采茶,最容易中暑。茶可不等人,放着几夜不采,便老了,采下来卖不成钱。家乡很多人,不分天晴下雨,都在地里采茶,顶着毒日头也采,甚至夜里打着手电还在采。采下来就是钱,谁忍心放着不采?有的人经不住,中暑倒在地里,再也起不来。

每次回家,或是打电话,我总嘱咐母亲太阳大不要下地采茶。她总说,不采怎么行。我知道,她是想多采点钱,好给我交学费。父亲常年在建筑工地,挣几个血汗钱。母亲一人留守在家,喂猪,采茶,种地。他们这么劳苦劳命,都是为了我。读书十八年,我穿的不如人,吃的不如人,但也什么都没缺过。按时拿的生活费,从初中每星期五块到二十块,从高中每月三百块到大学每月六百块,没有一次中断。母亲总是有办法,能在我需要钱时,如数把来给我。经常拿着钱,我真舍不得用。那上面有父亲的汗水,有母亲的体温。每当夜深人静一人独思,这份人间感情,让我深深愧疚,也激励自己一定不能辜负了他们。

从小,母亲就要我们立志走出大山,不回家都可以。出社会后,我的确很少回家。每次给她打电话,她从不提要我回去的话,总是说,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家里不用担心。父亲老是催我结婚,成家,生子。母亲肯定也想,却一次也没催过。

偶尔回家,站在阶沿上,一如往常地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她迎出来,笑着,总是问吃饭没有。瞥眼一看,几年不见,母亲已是满头白发。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年轻,声音还是那么年轻。我默默地想,她没有老,只是白了头发。在火坑屋里吃饭,我吃得很慢,慢慢咀嚼母亲做的菜。她会讲起乡里乡亲的事。在她细细的讲述中,村里的大事小事,我全知道了。早年,她把这些事讲给外出归来的父亲听,现在她又讲给外出归来的我听。

毕业后,父亲在河坝里新建了房子。有一次回家,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沟边搬石头,搬一块扔一块,发出咚咚的撞击声。从那背影,我以为是个男的,走了几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母亲。当时,我愣住了,没敢再走一步。她勾着身子,搬起一块石头,扔出去,又搬起一块,再扔出去。那咚咚的撞击声,听得令我心疼。我的母亲,她没有老,只是满头白发。那一刻,我竟然分不出她的性别。几十年的操劳,她的身形臃肿而粗糙,早已失去女人的美。我心头哽咽,深深吐一口气,才喊出一声——妈,我回来了。她抬头,转身,笑眯眯看着我,甩着两手的泥巴。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赶紧走开,生怕被她看见。

最初来到人世那一刻,我曾当着母亲的面嘹亮啼哭,而最终,我再也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哭一次。这人世的泪水,憋在眼睛里,堵在心中,好疼,好痛。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像幼年一样当着她号啕痛哭。第一声哭泣后,我来到了这世界,第二声哭泣后,我已是父亲一样的男人。

抱着孙子的母亲,她手指的黑,是采茶采出来的

选自散文集《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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