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说法:一部书籍是否经典,就看是不是有重读的价值,越是不断重读,就越见是经典。这是不错的。近期疫情当前,行动受束,竟而又起江湖之思,又开始重温金庸武侠,连读两部,就是《射雕》和《神雕》。一时,书中那些我少年时代曾经打得火热的人物、天马行空的招式,又一一鲜活目前。今天且说说《神雕侠侣》中黄蓉之变。
靖蓉二人从《射雕》走来,靖哥哥还是那个靖哥哥,实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理想,而儿女情感上,也还是如黄蓉所言,那时不懂,现在更不懂;黄蓉却似乎已不再是那个黄蓉,《射雕》时期的黄蓉天真“有邪”、刁蛮可爱、胆大多智,到得《神雕》里,却几乎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大半时间里对杨过存有偏见,连把已成“神雕侠”的杨过为郭襄庆生也理解为报复手段;对郭芙一味袒护,甚至在郭芙削去杨过一臂之后——
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是不是几乎不可理喻?然而,真的如此么?
如果我们能够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书中人物的变化,就能理解,黄蓉的变化其实是生命之成长。《射雕》之时,黄蓉是二八少女,东邪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麻烦不找她,就怕无险可涉、无人可耍,与郭靖情深意切,也是只求一起生、一起死就好,快活自在,她活的就是“我”;《神雕》中,黄蓉已为人妻、为人母,所思所虑已发生根本变化——
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
完全是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角度,她活的是“忘我”。
我由此想起自己少年时代所熟知的一个人来。那是高我一届的初中同学,邻村的,属于有名的“破脚骨”,书是不读的,神气张扬,小弟成群,三天两头打架,按金庸先生话讲是满身“戾气”。我没有本事与他一决高下,却也曾跟着一大帮同学去围观他单挑高中生。犹记那个夏日放学后的傍晚,夕阳如血,仿佛便是武侠小说中经典场景,两人赤手空拳近身互搏,觉得他凶猛灵活,端的是动如脱兔、迅如猿猴,打得高中生毫无还手之力,我们当时纷纷拍手叫好,隐隐把他当成了江湖大侠。后过得几年,我回乡看到他怀抱幼儿晒太阳,竟是一派平和,只是眉目依稀,狠劲全无,倒让我吃了一惊。找人一问,却知他自从结婚生子后,就不再好勇斗狠,江湖就此只剩“哥的传说”了。
这只因自从有了爱情、亲情的牵挂、萦缠,“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已在“网”中,不管是《神雕》里的黄蓉,还是现实里的那个少年。
这实在也是生命之常,人生不同阶段的不同要求。甚至黄蓉在武林大会后劝分杨过和小龙女,虽则也许为了郭芙着想,却实在也是考虑了礼教大防的“不可承受之重”。这在她少女时代根本不会考虑甚或可能加意冲犯的问题,现在已变成必须顾及的大事,哪怕纯是为了郭靖。
黄蓉其实是牺牲了自己,又成全了自己。金轮国师来犯襄阳之时——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
她没有郭靖那样的大侠之气,但是她理解,她也慷慨与共。她一生多智,而最终不脱“情义”二字。所以到了终了,黄蓉在可爱之外,更成了更亲更敬可佩的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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