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正街凤凰巷的汉阳树,高约八丈,直径四尺,历经明、清、民国时期,至今仍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十分难得。后经园林部门科学测出,至 2020年,树龄为542 岁,是武汉中心城区内现存最古老的银杏树。
银杏树又称白果树,秋天结果,小学有位周同学住银杏树院里,总会带几颗白果送给要好的同学吃。夏天乘凉,我与几位同学也常跑到银杏树下的竹床边,听周同学的爷爷讲故事。
旧时的汉阳树武汉的夏夜像个蒸笼,闷热得把人都从家里赶出,密密麻麻的竹床把街头巷尾和小院连成一个大的家庭。听大人讲故事是最吸引伢们的事,有时他们会不厌其烦地跑几条巷子去听。我们穿过显正街,挤进凤凰巷那摆得水泄不通的竹床阵,来到银杏树下的小院。
这里比街上要清凉幽静得多,高大的银杏树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满满一院的竹床罩在下面,月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在地面上,成一片片梦幻的光斑,星星在树叶缝缝中眨巴着眼。树的清香伴合着肥皂香波气味,和晚餐仍没有散去的炊烟混杂在一起。男人穿条“半头裤”(短裤),上身“打赤巴”(赤膊,光着上半身),女人穿半头裤或短裙,上身穿短袖圆领衫,或躺或坐。喝茶、打牌、咵天、拉胡琴、哼小调、听收音机……尽显风姿,没什么顾忌。周同学的爷爷摇把大蒲扇,已经开始讲故事了,我赶紧跑了过去。
周爷爷讲起这株老银杏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位聪明的姑娘擅长绣花,非常想绣一幅银杏花,而银杏花开花时很难看到。树下有位孤老太婆,见她这样诚心,就让姑娘住进自己的小屋。姑娘在小屋守了几年,终于在一天天刚亮时,见到一支开得特别素净的银杏花,谁知画了一半花谢了。姑娘气死在树边,姑娘死后,这一年银杏树开的花特别多。
周爷爷还讲到,银杏树周边历代建过不少园林,是些什么园林?周爷爷没讲完。多少年以后,银杏树下的故事还在不断地解密,继续着周爷爷的故事讲下去。
1930年,西门天主堂(左上角为汉阳树)蔡德守Dan Troy
史载,银杏树的周围,早在清康熙年间,曾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江蘩的“江氏园林”。清乾隆初年,宋氏又从江氏家族购得此园,还从浙江购回一座“灵芝峰”太湖石搁置园中。据说此物原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闲情偶寄》的作者李渔的家中宝物。
清同治年间,“江氏园林”又被东西湖柏泉做米店生意的商人张行方购下,更名“春茂花园”,取堂号“张教忠堂”,雅号“银杏轩”。张氏祖上出过不少举人、进士,宦迹遍布多省,清嘉庆皇帝曾御题“八省名宦、五世乡贤”金匾赐之。张氏独子张仁芳从少年时,就在汉阳树下的“银杏轩”刻苦攻读,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基础,养就一身浩然正气。后出任两淮盐场大使,他心系盐民,除暴安良,留下一段佳话。
辛亥革命前夕,张仁芳卸任返乡,把凤凰巷“银杏轩”作为图书和古玩字画的存放处,还起了个书斋名“怀清斋”。他收藏的西周青铜器簠、北宋周敦颐铁质名章、南宋文天祥使用过的四水归原砚,还有24件名人字画等,都曾藏在这里。
1931 年,武汉发大水,张仁芳为了救人,舍弃一切古玩、字画,慷慨将“怀清斋”和临街多间铺面,全部无偿分给受大水之灾投奔求助的柏泉张氏族亲。自己则带着三房儿子,到汉口泰兴里租房住。“灵芝峰”在新中国成立后,被移至汉口解放公园。
人文武汉文保志愿者寻访汉阳树
真没想到,我读初中时,在汉阳树下所讲的故事,被我的同学记到了如今,这是前几年低我两届、家住凤凰巷的易金龙同学告诉我的。那时,我的初中同学吴洪生也住凤凰巷那幢大宅屋,我常到他家玩,后来,我隐约记得我给他们讲故事这一事,但易金龙说得活灵活现,如有几个听众同学,讲的什么故事、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记住了一辈子,我真“信了他的邪”(相当于“受不了他”)。
生活,本来就是在人与人相互影响中度过的,一个未成年学生的行为,也会这么恒久地影响到伙伴,这是我没料到的。好在我当时不太会讲故事,要讲也只会讲讲岳家军、杨家将之类,但易金龙记住的不是这些,而是鬼神、段子这类。看来,正能量的吸收,没有那些段子容易。
“文革”初的一天,吴洪生急匆匆告诉我,在汉阳树下的一幢老屋抄出一把“中正剑”,我和同屋伢们闻讯,飞快地赶到那里看热闹。那时,老屋的院子已围满了人,有一男一女正跪在一大堆抄出的“四旧”物前,一位红卫兵小将高高举着那把“中正剑”,用一种幼稚的激昂声在演讲着。被抄的那家可能是张仁芳当年柏泉的族亲,我那时小,也只知道看热闹,至于“中正剑”什么的,留下的只是模糊的记忆。一直到1984年前,住这里的张仁芳同宗,还有张昌杰(曾任墨水湖中学校长,已逝)、张昌珍等。
1930年,西门天主堂(左上角为汉阳树) 蔡德守Dan Troy供图“文革”中又有一天,我们不知是在讲着故事还是在玩耍,忽听此巷子里喊声大作。只见一位戴军帽、穿军衣的高个子男学生拼命地在巷子里东跑西逃。一群陌生人在后面紧紧地追,有的手里还扬着“武装带”(军用腰带,棉织、铝头)。高个子学生逃到吴洪生那幢大宅屋的二楼房顶,走投无路了,追的人在屋下高喊:“看你往哪跑!看你往哪跑!”另几个人则择路爬上屋顶去抓。我倒同情这位好像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高个子学生,手心都捏了一把汗。只见他从屋顶一跃跳下,踉跄几步没跑起来就被那群人抓住,他们将高个子学生反手按压在青石板上。
这以后,那场“革命”从文斗发展到武斗。武汉三镇的游行、游街和示威都要到显正街弯一脚。大人们说:汉阳的路太少,只有一条“阳道”(汉阳大道),一条黑道(墨水湖路),还有一条“阴道”(鹦鹉大道),全区只有一个红绿灯在钟家村。如果游行队伍只在钟家村转一圈,那汉阳的广大革命群众还不能真正发动起来。看来,那显正街还真是汉阳人的“老巢”呀。
“文革”中我两派(造反派和保守派)都攀不上,也不够“逍遥派”的年龄,正好能跑到汉阳树下吴洪生家去“搭镶边”(沾光、分享),跟他爷爷学学毛笔字。
凤凰巷口,两侧是老屋长长的白墙青瓦山墙,把巷子逼着窄窄的,右手这堵老墙一直延到巷子深处,发黄的门板隔一点一扇,有些院墙探出绿油油的爬墙虎之类的藤蔓。左手进巷口不远有块小开阔地,靠里边是吴同学那幢大宅屋。巷子深处更狭窄、更幽静一些,通向凤凰山。老人说,过去街上人过汉口从武圣庙坐划子,会从显正街弯进凤凰巷,再走永丰堤过月湖到汉江边。汉口的人到汉阳踏青或归元寺烧香,大多也从这里过汉江。
显正街上一户家庭家长在辅导小孩学习拍摄于1940年代,爱尔兰《远东杂志》
显正街上一大户人家过节时在吃饭汉阳树把吴同学屋前小空地周边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500多年不管遇到什么狂风暴雨,它都会顽强地挺直树干,展开全部的枝叶护佑着这里的人们。唐代诗人崔颢所写的《黄鹤楼》诗中:“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诗人比此汉阳树还早出生700多年,他眼中的汉阳树显然不是这株,但为了纪念和诠释这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汉阳树,人们也为了报答汉阳树对他们的呵护和滋养之恩,就把这株银杏,冠名为“汉阳树”了。
500 多年的汉阳树,是我们这个城市中,年龄最大的生命个体。它牢牢扎根在这块沃土上,吸天地风云之气,为这里的人们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却从未向人们索取。它正直、沉静、不言,却能一直不朽,给我们启发和教益。
汉阳树,永远是我们的师长和朋友。我们大家要好好地呵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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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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