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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浮萍梦不回

悄悄告诉你们

最近六神磊磊和周冲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也看了很多相关文章。不知道怎么评论,一个朋友跟我说,法律不保护思想。然后看了一下,确实著作权法只保护作品的表达形式,不保护作品的思想、思路、观念、创意等。其实,能坚持写文章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作为创作的人,我明白其中的艰辛。希望我们最后都能变成我们喜欢的人,而不是我们曾经讨厌的人。准备好了吗?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写了很久很久。

标题

1

我叫柳雨萍,是一名插画师,从大学开始就一直呆在北京,这已经是第7个年头。

这年的春天依然很冷,空气干燥凛冽。我裹着厚重的大衣,戴着口罩,穿过一家婚纱店,然后拐入一个巷子,大概走十分钟就可以到家。

那个叫“家”的地方,是一个十五平米的次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卧室的床头贴着很多照片,床头柜摆放一束仿真花。柜子镶着的穿衣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走过去轻轻打开了窗户,只留下拇指宽的缝隙,暖气刚停不久,北风嗤啦啦厚着脸皮贴过来。阳台上的那盆水仙花开得热烈繁盛,除此之外,这个春天并没有发生任何奇迹。

夏梦已经离开这个城市21天了,我又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晚上听着收音机的节目才能堕入梦乡。睡不着就起来画画或写日记,尽管失眠的时候居多。

她走的那天,刚好是情人节。婚纱店窗厨前,簇拥着一对对情侣,年轻的姑娘在那儿试婚纱,被爱情眷顾的花朵在凛冽的寒风中炽热地怒放。她们容颜焕发,熠熠生辉,笑容灿烂得有被阳光灼伤的危险。

那天的阳光非常好,穿过厚厚的车窗抵达胸膛,照进我幽深晦暗的脏腑。车子缓缓而行,到首都机场之前的两小时车程,真是种折磨。她只盯着路,而我望向窗外,两人都无法掩饰离别氤氲的忧伤气氛。车内偏偏连收音机都没有,我们能做的只是忍受难堪的静默。

前方的路拥堵不堪,车子如垂暮之人的步履凝重迟缓。我一直很喜欢慵懒散漫的阳光,尤其是冬日暖阳。柔和地像天鹅绒,浸染着童话的温暖。可那日偏偏厌恶这样的好天气。它们不在城市巡逻,却到处游荡流窜,到处嗅嗅,每一处黑暗它都摸得一清二楚。

天气诡谲地像魔法师,昨天让你处在雾霾的忧愁下,今天又卷走灰尘让你重见天日。天空被擦得很亮,蓝色的底布上镶嵌着大片大片的白云。

我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夏梦轻轻地拥抱了我,我僵硬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盘踞在心头的那只小鸟抖擞着羽翼跃然而飞,心里陡然变得虚无空荡。我想要抱紧时,夏梦已经脱开了我的手臂。

“好好保重,再见!”

我也朝她挥挥手,“再见!”,她身如轻燕穿梭于茫茫人海中,最后消失不见。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家的,大概也是扯着耳线,塞着耳机,坐上地铁,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年轻男子焦灼地抱着一大束玫瑰,自信满满的女人气定神闲地等待幸福。

我在北京并没有太多朋友,也不怎么会跟人相处,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多话,明星八卦,家庭琐事,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是个有趣的人,也努力找寻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可是与旁人说的还是无关紧要的事,因此也常常觉得索然无味。

夏梦走后,我开始寻找房子。网上的信息很多,但自己满意的却很少。想要离群索居的好住处,价格便宜的只有隔断。

要搬的东西并不多,两个皮箱的衣物,春夏一季,秋冬一季。还有一个纸盒装有被褥等各种杂物。除了一些必需品,还有一些纪念品。

夏梦说,一个人需要的纪念品越多,那段感情就越珍贵。

她离开北京的时候,却一件都不舍得带走。那个20寸行李箱,已然装满了她北漂的故事。

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很久,却很少有时间交流。记得最深的一次,还是刚出来租房不久。

你知道吗?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还是在画栏展览听到别人八卦你。

应该都是我的坏话吧。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嫉妒,就是对她最大的赞美。

老实说,应该很多人都嫉妒你吧。当初张毅学长摆着99朵玫瑰——

一个想以文字独领风骚的人,绯闻比文字更让人津津乐道,是对她才华的一种讽刺。

才华是你的,美貌同样是你的,任何人都抢不去。

这完全不一样。夏梦撇撇嘴,从鼻孔里哼着气。

床头贴着的那些照片,仿佛昨天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容纯真,少女特有的烟视媚行,照片显示2012年,那时我们刚毕业不久。

毕业的时候,我们对未来憧憬很多。租房找工作就把我们捞上了现实岸口。家里有钱的都出国深造了,有关系的都直接上班了,像我们这样为生活到处奔波的人,当然也不少。拍完毕业照,紧接着聚会大吃大喝,小酒微醺,夏梦仰着脸,迎着太阳,意气奋发地说,既然成为不了富二代,那么就要当富二代他娘。

偶尔回忆大学时光,才发现,走得最快的并不是时间,而是距离。

春日阳光淡薄,还是减不了衣衫。我一直都觉得,回忆过去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只能说明目前生活尚不尽人意,需要靠回忆暖色。或许,生活就是重复春夏秋冬,不断增添回忆。

我需要的生活物品很少,获取它们依然十分费劲。更多的时候,时间并没有完全体现它的价值。那些被浪掷的时间,像薄情寡义的恋人,洒脱地从你面前走过,你却无力去挽留。

在收拾房间时,我在抽屉的最里层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拆开盒子,里面装有黑色皮质笔记本。一张文学奖状,用薄膜压着,完好无缺。

我给夏梦打电话时,她说,你帮我扔掉吧。话里没有任何留恋。

那个曾经给她带来无限希望和骄傲的文学奖状,似乎还温热地残留着她的梦想。

要不要我帮你寄过去?我疑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说,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不看书,也不写文章了。

然后我轻轻地放回去,抚摸着她颁奖的照片。在聚光灯下,她的虚荣心胀满了两颗琥珀色的眼球,射出异样耀眼璀璨的光芒,从心底溢出来的快乐藏掖不住,直接暴露在眼瞳里,辐射的光芒笼罩着全身,熠熠生辉让人无法直视。

收拾完房间,我点燃一根烟。房间又恢复之前的样子,整齐空荡。除了地上残留的头发,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过我。长发是夏梦遗落的,短发是我的,那些碎发脱离母体,然后自生自灭。

我又扫视了整个房间,阳台上的韭菜和绿萝生长得朝气蓬勃。那是我们毕业搬家的时候特意去花卉市场挑的。当时我们还采购了一些别的东西,水晶玻璃果盘,贝母花纹碗碟,骨瓷茶具等等。现在它们像是孤苦伶仃的弃儿,乞求着主人的同情和怜悯。

为什么买韭菜?

夏梦仰着头,用来包饺子。

随后几天,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看韭菜,怎么长这么慢啊。

过了半个月,夏梦还是嫌它长得太慢,迫不及待割了一茬包了饺子。那盆韭菜像剃了头发的幼童,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怎么样?

我烫得说不出话,直接吞了,味道不错。

夏梦半信半疑地夹了一个饺子。又轻轻地吹了吹,好咸啊,她吐吐舌头。

最后,我们还是把那一盆咸饺子给吃了个精光。她打了个饱嗝,然后躺在床上摸摸肚皮,好像又胖了一点。我指着那个呼啦圈,她说,刚吃完不能直接运动。

现在,韭菜早已长出韭菜花了。那个呼啦圈上面裹着一层灰,它们没有赢得主人的宠爱,只得住在冷宫。

当搬家司机打电话过来时,我的东西也清理完了。楼下的那棵银杏树跟我来时一模一样。理发店也没有什么分别。小区内有人过来张望,搬家啊。我点头。他们嗅了一圈又走了,忙着打捞别人的隐私趣闻。

车窗外的景物逐渐后退,离我越来越远,好像我从不曾来过这儿。婚纱店的服务员依然精心侍弄着婚纱,不管什么季节,总有一些顾客光临,大部分都是情侣,偶尔也有几个姑娘挽着手臂进去。那些模特昂首挺胸,宛如真正披着婚纱的公主,她们期待着爱情的临幸。

对于陈列在窗厨的婚纱照,夏梦从来都不屑一顾,这么丑的照片还敢拿出来摆放。什么时候跟我未来老公来张合影,绝对是块活招牌。她得意的照照镜子,抚弄额头的鬓发,想象未来某一天,自己穿着那款洁白的鱼尾婚纱,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身边所有人都投来欣羡嫉妒的目光。

当她心驰神往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并拢双腿,踮起脚尖,双眸射出某种冶艳奇异的光芒。服务员很善解人意,从来没有打扰过我们。片刻之后,蓦然她的眼神黯淡下来,低着头挎着脸拉着我的手臂匆匆离开。

标题

2

找房子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二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机屏幕上她儿子的照片很可爱,当问及她儿子的时候,她仰着头一脸自豪的模样,我儿子啊,现在读中学,成绩还不错,考上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

好不容易跳转一个新话题,只要你人勤快一点,不会找不到好工作的。她把我当做刚来北京的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说完,她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用清脆的嗓音回答,不好意思,房子刚才租出去了。

然后她又对着我微笑,指着合同,在这儿签个字就行。你看这房子不错吧,有阳台,又有空调和暖气,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刚才又有几个人想要过来看看,我看你比较踏实,就好好住吧。

两室一厅的房子,50平米的卧室又被隔成三间房。听说之前住着一对小情侣,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临屋新搬来的一个女孩,刚搬来就挂着一把新锁。

厨房卫生间很干净,明显被清扫过。天花板边缘有几处裂缝,墙壁上粘着漂亮的贴纸。在搬进来之前,我还是去超市买了一瓶滴露,一瓶84,一盒檀香,两个柠檬,一袋洗衣粉,仔仔细细又消毒清洗了一遍。

我一直都渴望私密地独占空间或者感情。这样的感情却从未发生,强烈的占有欲通常让靠近我的人感到恐惧。他们常常对我说,你真的很好,语气满是惋惜,表情却坚决冷漠。

母亲跟我说,不要相信男人的话。可是,她依然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生孩子。流产后继续百折不挠,直到诞生出一个男婴,才喜极而泣。她说,这是根。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柳絮怎么会有根。青云上或者委芳尘,不都是嫁与东风为他人作嫁衣裳嘛。我记得夏梦这么说过柳絮,“它们轻薄得不自量力。狂傲地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并且冠冕堂皇地告诉世人,这是为了追寻自由。再后来,连自由都湮没了。春天哪能容得它们撒野,给了它们飞翔的翅膀,就给了它们奔波的宿命……”

夏梦走后,很少主动联系我。搬家之后我又开始忙于谋生。辞职后我就更坚定了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有时候一整天我的画纸都是空白的。为了寻找灵感,我经常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游荡。

这是为了追寻自由,最后连自由都湮没了吗?

我喜欢无所事事的状态,可又恐惧生活的紧迫逼仄感。画画常常消耗掉我体内巨大的能量,严重透支且得不到及时补偿,思维经常进入枯竭期。

偶尔阳光明媚,我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只是看着小孩在阳光下玩耍,小狗跳脱地在地上撒欢。看着它们快乐的模样,心里也无限欢喜。它们的眼神澄净透亮,纤尘不染。童年的时候,快乐来得如此容易,冰激凌含在嘴里,快乐就融化在心里,难道快乐专属于童年?

夏梦说,如果一个人的欲望更少,他就更容易获得快乐。

那你快乐吗?

夏梦又说,快乐常常和痛苦一起,当我追逐快乐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快乐;当我开始享受快乐的时候,我就只记住了痛苦。然后看着我,当你付出时,你是快乐的;而当你开始质疑付出究竟有没有价值,斤斤计较回报时,你就陷入了痛苦。

她经常会讲很多道理,有些是她自己体悟的,有些是她从书里读到的。她说的那些话,我并不十分懂得。

我们毕生寻找的东西都是归属感。

那你寻找的归属感是什么?

夏梦说,大多数女人都在寻找家。

可我没有家。那个叫做家的旅馆,是我们休养生息的地方,每年回去一次,继而开始长途跋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苦行僧,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经过两个姑娘时,听着她们爽朗的笑声,发现了一个精品店,好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般欢喜。路旁经常可见外贸精品店,挂着打折促销的霓虹灯,常有打扮时尚的姑娘进出。她们手里拎着宝贝,言笑晏晏地走出来。

偶尔经过福利彩票店,我会进去买两注双色球。逼仄狭隘的十平米,坐着几个中年男子。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双色球的走势,若有所思地写写画画。老板是个随和的人,三人一桌在打牌,各自嘴里衔着一根烟,触手可及的碟子里放着瓜子糖果。

我用铅笔随便涂了几个数字,随后老板麻利地录入电脑的系统中,眼睛却不时瞅着牌桌的那边。

我还是没有找到灵感,背着画板向地铁走去。地铁口传来熟悉的吆喝声,有人在派发饮食和健身的传单,有人卖刚出炉的玉米和蛋挞,还有一些卖鲜花弄贴膜的人。

背包画板放在传输带上等待安检,时而看见有人仓促小跑,他们听到了铁轨受迫时发出的巨大呻吟声。于是加快脚步赶上这一趟列车。我拎起传输带的物品,看着身边的人都低头玩手机。他们神情不一,有人抿着嘴微笑,有人皱着眉深思,有人听着歌养神。

触目可及到处都是广告。手环、墙面、围栏等等,它们强势地将意义盯入眼睛里,容不得你有半点闲暇时间分辨真假。大部分是关于房地产和理财,或洗发水防晒霜等生活之类的广告。

房地产十几年持续攀高,成就了一桩桩人生奇迹。母亲常说,我出生时运不济。念完初中,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实行;念完高中,大学不包分配还收学费;念完大学,找不到工作还买不起房。我总笑笑,人生哪有十平八稳顺顺当当的事儿。

可回过头才发现,我已错过一个又一个大趋势,只能随波逐流了。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淋浴,洗掉身上沾染的各种气味。廉价的香水味汗液味烟草味,裹挟着各种体味,这些气味时常让我感到恐惧,一旦沾染就难以摆脱。

在我极力摆脱这些市侩气时,它们早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深入经络。就像天空,雾霾肆虐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病入膏肓。

事实再一次证明,我与投机行为无缘。从小认认真真做功课才能勉强及格,到现在工作兢兢业业,也只能混口饭吃不被饿死。

智商不够,运气却永远缺席。这辈子只能注定做个普通人吧。也许夏梦是明智的,她一向那么聪明。

我去超市买了一瓶酒,不知道什么时候醉的,第二天太阳像把匕首一样,刺破我的眼皮。我睁开眼才发现,昨天晚上没有拉窗帘——清醒之后,我还是需要谋生。

偶尔我一个人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听音乐画画。音乐是十年前买的班得瑞钢琴曲磁带,还有在路边摊子上偶然寻到的CD。寻找是一件费劲的事情,不是每一次寻找都有收获,但美好的东西值得花费力气去寻找。

我们会有目的的寻找音乐,电影,书籍,却鲜少花费力气去寻找爱人。前者让我们享受生活,而花费力气寻找到的人,可能会背叛、离开、死亡。恋物比恋人更容易抽离,也更容易得到安慰。

小区外面汽笛声,叫卖声,不绝如缕。它们像是来自遥远的异空,我们生活在声音的世界中,可依然还需要同伴的声音,即使我们不了解彼此。心里膨胀的想法开开落落,那些积攒的能量需要适时发泄出去。

我习惯傍晚的时候出去散步,偶尔去一趟超市,买一个星期的面包牛奶,还有一些蔬菜水果。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叫外卖,用多余的时间去画画。

傍晚时分,常见几个退休的老人下象棋,几个青年聚在一起打乒乓球。一些女人推着婴儿车散步,大部分都是孩子的母亲或祖母。时至今日,科技依然没有取代“邮差”的工作,年轻的小伙子踩着三轮车送外卖或快递。

空旷的广场处,每晚八点准时音乐响起,一群人扭着腰肢转着圈在跳广场舞,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的女人,这个年龄段特有的闲情逸致。在欢快的节奏中,所有人的动作整齐规范,看过去像是动物园驯养温良的猴子。

我并没有察觉到他们同时也在惊奇地打量我,当一个小女孩扯着我的衣袖,“阿姨,你不热吗?”我才恍然大悟,发觉身上正穿着一件外套。一股燥热从心头喷涌,血液因为氧气供给不足而剧烈地窜动。

道路旁修剪整齐的灌木四季常青,两排粗壮的柳树,也不知道活了多久。连那些色彩斑斓的花卉似乎也不分季节开放。香槟色、枚红色、纯白色、紫红色,凡是人类能想象出来的颜色,应有俱有,精彩纷呈。

周末的时候游乐场所俱乐部爆满。平常安静的小区也变得热闹活跃起来。一个人生活久了,有时候就特别渴盼热闹。离我十步远的距离,有一个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另一手吊着一个鸟笼。三岁的女儿穿着一件欧根纱白色连衣裙,脚下一双精致的皮鞋,她蹲下来似乎想要做什么。父亲心照不宣地将鸟笼安放在地上,然后小姑娘笨拙地用手抠那个笼子,在父亲的帮助下,鸟笼砰地一声打开了。

可那只鸟并没有什么反应,眼神呆滞地看着四周,于是小姑娘用手戳了戳,那只鸟才扑腾着翅膀,受惊地缩了缩脖子。“爸爸,它会飞吗?”

那个男人用力拍了拍,鸟像睡醒似的懵懂走出笼子,似乎难以置信自己重获自由。它警觉地环视了四周,然后扇动翅膀,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路。在确信得到自由之后,它勇敢地扑腾翅膀,蓄积全身力气迎向天空的怀抱。

那软肋似的翅膀长久安逸,扑腾了一下才走几米远。小姑娘跟在后面,怂恿着它,它又迫不及待地挥着翅膀,积攒力气飞到了最近的柳枝上。这次它停留了很久,好像体力不支,女儿拍着手掌,“爸爸,爸爸,你看它会飞。”

过了一会儿,鸟再次昂着头朝着远方飞去,不远处正有成群结队的伙伴召唤,不知道是因为翅膀过于轻盈撑不起自身的力量,还是笨拙的身体过于迟钝致使它失去平衡,竟然撞上了瓦檐跌倒了。小女孩紧张得跑过去,男人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小心别跌倒了。”

那只鸟并没有认输,它又抖擞着翅膀,振作精神。在敏锐察觉到后方有什么危险,它急速地敛住翅膀飞起,小女孩也不示弱,快鸟一步抓住它的翅膀。“它受伤了。”她一边惋惜地对父亲说道,一边又温柔地抚摸着小鸟的脑袋。

出乎意料,小鸟并没有剧烈挣扎,而是妥协地闭着眼睛,瘫在小女孩手心里,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早已没有刚才的凌厉凛冽。在大家都放松时,猝然间,那只小鸟决绝地震动翅膀,宛如一名勇猛的战士,一头撞上了粗壮的树上,我仿佛听到了它嘹亮悲壮的歌声,划破苍穹。

小女孩呆呆地望着,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悲惨的现实,“爸爸,它死了。”

父亲在旁边安慰女儿,“小鸟去找它妈妈了。妈妈也在找我们,我们回去吧,然后爸爸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冰淇淋。”刚才还闪着泪花的女儿,顿时又破涕而笑。父亲背着女儿,朝着那个被混凝土钢筋水泥铸造的建筑物走去。

刚才拉我衣袖的女孩走过去,“它好像没有死。”

一个女人急冲冲地从广场舞中走出来,拍了拍女孩的衣裳,又牵着她的手,“你也不嫌脏。”

“可是,妈妈它好可怜。”

“不是说了吗?小鸟去找它妈妈了。”

然后那个女人不容置喙地牵着女儿的手快速离开现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又笑盈盈地接着跳舞,和旁边的人唠家常。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降临和死亡。我们不会为每个降临的人开心,也不会为每个离去的人难过。那些让我们感受到切肤之痛、喜极而泣、悲喜交集的人,都是我们投递最深切情感之人。他们的一颦一笑才是我们情感之源。

标题

3

立夏开始,天气慢慢炎热。五月中旬的时候,夏梦给我打电话,她说她领证了。亲戚介绍的对象,条件相当,知根知底。恰逢其实的恋爱,然后顺其自然地结婚。从相识到结婚,她用一句话就说完了。这三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只是她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什么时候领证的?

上周三。

你的生日?

嗯。

这样少了一个纪念日哦。我记得她说过,结婚一定要选个良辰吉日,还要错开自己的生日。

没关系。

那婚礼什么时候?

十一。

那时候人多,也热闹。

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对话也开始走极简风格。

她的个性签名也换成了,我们看错了世界,反而说世界欺骗了我们。

我依然很难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一个人生活常常将自己弄得捉襟见肘,不过,我还是给她支付宝转账,掏了份子钱聊表心意。她并没有太多拒绝,只是说,我知道你没什么钱,其实不送也没有关系。

她发来的婚纱照很漂亮,精致优雅的妆容,露肩公主型的婚纱,颈上的那串金项链,裹着矜贵雍容的气质,头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她站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虽然并不英俊,但看起来忠厚朴实,善于营生。

我们最后得到的往往和想要拥有的并不一样。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无法改变它,只能忍受它。住在我们村里的一个阿姨,现在五十多岁,从二十岁结婚到现在,她只回去过一次老家。还是因为她的母亲去世。颠簸的旅途,昂贵的车费,都是现实的铜墙铁壁,生生扼杀了那颗挑挞动荡的心。

小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生活,长大后才发现,生活常常将我们改变得面目全非。

接不到活时,我也会去超市当促销员,或者在地铁口、天桥等人流密集的地方摆摊画画。798艺术区是我常去的地方。收获多的时候,我会分一部分出去,给旁边拉小提琴唱歌的人。他们的艺术才能本应该得到发现和挖掘,这样的情怀也应该得到尊重和推广。

谋生尚且如此艰难,谋爱更自当别论。没有灵感的时候,我的头发总是大把大把地掉落。立在窗台前,铅色的天空,拥挤的楼宇,道路两边塞满的私家车,常常让人觉得窒闷。这些局限逼仄的景物挤兑灵感,让我无法构想出旁逸斜出、别出心裁的画面。

我们常常付出很多时间,只为了获得一点报酬。更多的时间价值,都在消磨中遭到荒废。这些无用的时间,一部分供身心休憩,一部分闲暇打发。正是这些无用的闲暇时光,让我们去思考生活的价值。

夜色凝重,我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习惯性的点燃一支烟,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灯火浮沉。云朵一团团聚拢,然后分散。天空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白天血液中淤积的欲望因子排山倒海地翻滚,没有人能够看见它们在幽密的黑暗中喷火,除了我自己。

它在那儿獠牙张舞,常常将我折磨得心力交瘁。这种煎熬一天天堆积着,我知道它会在某一天喷薄而出。这种隐蔽未知的快感常常给我带来无畏的生活勇气。外面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拉紧窗户,风还是毫不留情地挤进来。

未来的人们会不会觉得21世纪的人们可笑,关于北漂一族,关于春运大迁徙,关于计划生育……我们被生活无情地辖制着、苟延残喘着,在方方正正备受压抑的规则框架内,血肉模糊地营生。以后会不会家里配置一台电脑就可以工作了。越来越多的自由职业者,借助某一些平台生存……

夏梦曾经说,我们都是那毛茸茸的大飞蛾,在一块透明的眼睛看不到的玻璃后面,为了追求一团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真的飞进了玻璃之中,便落在火中烧死了。虽然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蛾子,但是我们都不愿意!

我们明知追求的东西都是错误的、无意义的、得到的终究会失去,可依然心甘情愿地追求那团虚假的火焰,盲目执着地追逐它,直到死亡了事。

标题

4

手机星座显示,我七月会遇见爱情。现在离八月只剩下三天。

我漫无目的地撑着一把伞,还是能感受太阳那有意无意的灼目,地面像被太阳刚刚熨烫过,散发着一股热气,光线刺激得人心神恍惚。能闻到土地暴晒的焦味,还有植物汁液挤兑的刺激味。

偶尔微风温软轻佻地拂过裙角,戏谑地挑逗一下,你轻轻地嗔怪一声,然后他撒欢地溜走。你不会觉得腻味,也不会过多计较,反而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落和惋惜。

抬头看着天空结对成群的小鸟,正秘密商讨着一项计划,虽然知道那个计划与我无关,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打听。它们忙碌轻俏的身影穿梭在云层中,驻足思虑良久,再抬头搜寻它们的脚印,天空干净得只剩下两三片云朵,连一只活物都看不到,哪儿还有鸟的身影,一两根抖落的羽毛坠下来,原来刚才那不是一个恍惚的梦。

最后三天,我并没有遇见爱情。早上醒来全身湿濡,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液。窗外传来蝉有恃无恐的绵长叫声。没有人听得懂它们的语言,它们仍然卖力地叫嚣着,企图用嗓门征服同类。

我时常迷惑,为什么我们喜欢预测未来?或许是惧怕死亡和疾病吧。我们可以对其他生命的消亡漠不关心,却做不到对自己和亲人的死亡豁达。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往常一样,趁着天气变热之前,我背着画板出去。随身携带着矿泉水,饼干,手机,充电器,雨伞等。

我只记得我在地铁上突然晕眩。也许死亡光临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奇怪的是,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恐惧,终于可以舒服地睡觉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惨白的床单,苍白的墙壁,连窗帘都是没有温度的白色。

你现在怎么样?护士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况吗?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在得到否定回答时,她终于职业性地抬起眼皮,“等结果吧。”

我无所寂寥的点燃一支烟,猛然看见“禁止抽烟”的符号,只好摁息烟头。

窗外阳光明亮,草木青翠,到处都生机勃勃。有一些病人坐在轮椅上,他们祥和的目光,好像初生的婴儿,对世界怀揣着敬畏和感恩。

树木繁茂,遮挡了剧烈的阳光,医院笼罩在一片祥和肃穆的温暖中,那些刚经过病痛折磨的人们,还有从死神手中抢夺的生命,他们此刻正陷入一种从所未有的幸福中。他们享受着阳光的爱抚,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中。

很多人总是习惯将痛苦当做不幸,好像追求幸福才是目的,可如果没有感受到极致的痛苦,又怎能享受极致的快乐。这些忧喜渗透生活,让重复单调的生活更丰盈多彩。只是,历经劫难之后的人们,是不是还会记得身体健康的可贵?

我依然站在窗台,漫长地等待着通知。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只能耐心地等待结果。比如高考后无所事事地等待分数线,面试后忐忑不安地等待录取结果,告白后神经兮兮地等待对方怜爱,时间永远那么从容不迫,长久的等待不过为了圆满过程,命运才是终极裁判。

我们需要习惯等待,直到看到希望。

突然听到异常脚步声,我停止想象,别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来,脚底的皮鞋摩擦着地面,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他手里拎着一袋食物,目光锁定我的方向,我警惕地看着他,他始终保持微笑。

你在地铁上晕倒,然后我把你送进医院的。

难道他想要高额索取报酬。雷锋不是一向不留名的吗?虽是心里这么想,嘴里依然万分感谢。

他的面孔干净,轮廓分明,嗓音低沉具有某种魔力,我开始放松警惕,坏人应该不会长得这么有格调。

你肚子饿了吧。他不由分说地递给我一碗粥,然后将牛奶和香蕉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我当然不会做维持自尊这么愚蠢的事儿。谁会跟身体过不去呢?

我的吃相是不是很丑?

他笑了笑,怎么会?

我不想呆在医院,他很快就为我办理出院手续。

对于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我常常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从包里掏出几张钞票,他并没有立刻接受,这让我更加惶恐不安。

于是,我烦躁地点燃一支烟。

女人吸烟不好。也不管我是否生气,他温柔地抽出我嘴里的香烟,然后又很自然地塞进自己的口中。曾经冻结的坚冰猛然听到了阳光的声音,滋滋的一声裂开,缓缓流出一股清泉,滋润着我的心房。

他抽烟的动作很性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头,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烟雾缭绕,与他浑然一体。我从来没有见过抽烟还这么性感的男人。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厌恶甚至反感,就在他拔出我嘴里的香烟的时候,我甚至还有点迷恋那刚劲有力的手指。

我知道,我爱上了他。就在那一瞬间,那短暂的0.7秒。

在爱情来临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它。在迟疑犹豫之中,在捉摸不透之中,在徘徊自卑之中,可能就会失之交臂。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爱情,在我无法断定的时候,在我未曾见过它真实模样的时候,在我徘徊犹豫的时候,我依然勇敢地交付了出去。

如果结局只有遗憾和后悔,那么我宁愿后悔也不想要遗憾。

我无法想象从他心里涌出的温情,如何轻快活泼地跳跃到那双温柔有力的双手。我也无法想象从他胸腔里藏着的刚性,怎样变成磁性好听的嗓音。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会生出这样眉目俊朗的人儿。

如果没有那些确定无疑的故事,如果没有后来的肉体缱绻,如果没有痛彻心扉的回忆,我会以为那只是一场记忆的幻觉。

退潮之后,大海会遗忘礁石。飓风之后,天空会遗忘雾霾。岁月走后,我依然没有遗忘你。

而在此刻,耳旁的风声,低沉的嗓音,急促的心跳声,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确定无疑的,确实发生着这样的爱情故事。我确定无疑在爱着面前的男人。这个男人,敏锐地掀动我的所有感官。

标题

5

快十一的时候,我才想起夏梦的婚礼。

远在几千公里的城市,我们能建立联系的只有电子通讯。她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对于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她给予了极大的谅解。

没关系啊,我以前的同学都没有来。路途艰辛,舟车劳顿,还不如好好享受假期。你打算去哪儿玩?

外面人太多了,就呆在家里吧。

那也好,好好休息。

然后一阵沉默。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我说。

是啊,时间好快。

我记得每年中秋节,我们都一起度过。

那个时候多快乐。我现在还记得那家台湾的古早味蛋糕。

嗯,现在生意依然很兴隆。

你有没有解决个人问题?

我刚打算输入,然后又delete,还没有了,不着急,慢慢来。

女人青春就这几年,抓紧时间。

嗯。

夏梦很少主动跟我讲,她婚后生活的细枝末节。网上精选的照片都很漂亮。很多东西都可以隐藏,但不包括快乐。

她的眼睛堆着笑容,眼梢处意外地拐个弯,折角处藏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倦怠,但整个人还是光彩夺目。

我们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是别人愿意呈现的,那些他们不愿意展现的,我们应该保持敬畏,即便心里涌动强烈的窥视欲。

我已经有孩子了。

恭喜啊。

谢谢。

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吗?

如果是男孩就叫致远。如果是女孩就叫静初。

宁静以致远?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有事,先下线了。看着荧屏上的那行字,我心里倒抽一口气。

好的,88。

88。好像一切终于结束了,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想话题。

我们并没有分开很久,但很快已经没有了共同的话题。

在渐渐西斜的初秋里,阳光疏疏落落,淡薄轻盈的云朵聚拢,然后又缓慢分散。瓦蓝低垂的天空,一绺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银杏树的叶子染了一点黄色,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

女人之间的友情不管多么葳蕤繁盛,远不足爱情的星火魅力。她们像互相缠绕的藤蔓,相互攀援,当一棵树伸开臂膀,她们就轻巧地搭过去。

我打算回家了。去年的时候,夏梦对我说。

什么时候?我躲过她灼目的聚焦,脚下揉搓着一颗石子。语气之平淡,连自己都意外。

你别那么漫不经心,好吗?我这次是认真的。

我抬头看着她,突然感觉她很陌生。明明才几步之遥,仿佛却有天地之隔。她背着阳光,眼底蕴着不可调和的光影。

她见我抬头,说话也没有那么有底气了。你知道,在北京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我踢了脚边的一颗石子,它以抛物线的姿势在空中划了一个曲线,随后掉落在地上,最后静立不动。那终日悬而未决,下落不明的案子,终于结案而终。当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心里竟然是如此的坚定和笃实。

你看那些树在阳光下长得多茂盛。

那是因为它只生长在一个地方。夏梦停了一会儿又说,女人终究是要结婚的。语气似是哀婉,好似悲凉冷冽的寒风渗入心底。

突然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一阵疾风从窗户涌进来,我无意识地把头转向一边,伸手去关窗。刚才被鞭挞的痛楚感,还隐隐发作。

风猛力地抽打着树,树枝一边摇晃附和,一边不动声色抗议。那被撕扯下来的树叶,像没了主心骨似的,摇摇曳曳不知道跌落哪儿,干脆闭起眼睛,一些撞到了人们的怀里,一些飘在人们的发梢处,还有一些悬挂在车上。路上的行人也侧着身,脚步匆忙。

有人经过它们,面无表情地摘下来扔掉;有人踩着它们,毫无怜悯地践踏蹂躏;更多的人无意探知。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至于它们,喁喁私语什么,手舞足蹈什么,有什么样的历史,经历着怎样的故事,无人揣测,也无人关心。

每天我们和很多人擦肩而过,又和很多人萍水相逢。我们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鲜少发生任何关系。他们任凭意志自生自灭,留着一段生卒日期的墓碑。更多的是一团团面目模糊的记忆,埋藏着各自的故事和秘密。时间在他们身上创造奇迹,也在篡改生死。他们像风一样来历不明,然后消失……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猛然听见耳边呢喃着温软细语,我回过头看见是他,莞尔一笑。

外面在下雨,幸好你今天在家。他眼睛里生出一支曼妙的花。

我亲切地搂着他的脖子,他的胡渣摩擦着我的皮肤,有点痒,有点活跃。现在他就在我的眼前,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我所爱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你真像个孩子,他宠溺地看着我。

女人总是因为爱情而得到满足,谁说不是呢?

他的手轻轻触摸我的皮肤,撩起我颈后的绒发,然后那性感的嘴唇来回摩挲,我的身体好像得到了高级指令,不由自主拥抱那团欲火。我喜欢亲密的动作胜过亲昵的语言。饥渴的皮肤因为抚摸,得到了从未曾有过的满足。我被他的温柔笼罩着,旋转着,裹挟着奔赴更快乐的天堂。

他轻车熟路地牵引我,一会儿广袤的草原,一会儿深邃的大海,一会儿高远的天空。心里的那头长久被压抑的猛兽,意外得到了自由的召唤,变得愈来愈疯狂。那积年累月被虫蛀的空洞,一点点细密精巧地被他填补完整。

我不知道为什么暴力的毁灭能够带来巅峰的快感。如果能够得到快乐,又何必追寻它的意义呢?只是快乐常常很短暂,当你想要尽情享受的时候,它已经快要结束了。

现在去回想,才发现很多问题。他从来没有说过那句话,那简单的三个字,即使我们肉体交缠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我很想去问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结果让我伤心,或者让他为难,我宁愿自欺欺人。

在猜忌权衡的过程中,爱情就已经损伤了一大半。更何况,那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尽力让自己去享受快乐,忽略掉其他的东西。

那些不想被人窥视的秘密,也被我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对于给予,我从来吝啬,更何况大胆的宣示,只会给对方一种优越感和责任的压迫感。倘若珍视没有得到足够的怜爱和呵护,责任捆绑的爱,已经失去了爱本身的意义。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故作不知。

他没有再说话,眼睛里却满是讶异和明了。

我认识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你明天去试试吧。

那是一个说不上名的三流杂志,我并没有奢望什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已经足够,如果不期热爱,那就是圆满。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期主编给我的主题是这个,并要我发挥自由想象画画。我不知道该画些什么。

关于诗经和爱情,难道你没有什么看法吗?主编很疑惑地看着我。

那双充满疑窦的眼神,又让我想起了夏梦。

诗经语言多美啊,等我有了孩子以后,给它取名就从诗经中找。夏梦曾经说过,诗经是每个女孩向往的天堂。那个眼眸里发着光的女孩,已经变成了慈爱温柔的母亲,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

标题

6

秋季并不是雨季,但今年的雨水特别充裕。我撑着伞走在石青路上,鞋子被浸泡湿透了,心却跟着雨滴在伞面上跳跃。我转动着伞柄,雨珠轻快地闪过伞面,像跳旋转舞的姑娘,轻盈柔美。树叶落下来,紧紧地贴着伞面,仿佛这是唯一的救生圈。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买这么多菜?

今天是——

他眼睛瞥见蘑菇,我们做蘑菇炖鸡汤吧。

我默不作声,他又询问了一遍,怎么样?

我不想喝鸡汤。我低声说,手指不自然搅着衣襟边角。希望他能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蘑菇炖鸡汤多好啊,有营养又滋补,还是这个吧。

接着他吻着我的额头,看见我的眼睛柔和起来,才想起来什么。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忘了。

我默默把蜡烛收起来,然后走进厨房择菜,他在一旁玩游戏。

我看着他修长的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移动,外面的雨声越来越猛,他手指落定键盘的声音,含混不清。

当我们吃完饭,雨过天晴,不远处挂着一道彩虹。

快看,有彩虹。

他瞥了一眼,继续又盯着键盘,哦。

晚上的时候,他问我,怎么,不开心吗?

没有。

我喜欢看见你开心的样子。

我佯作欢颜。他摸摸我的头发,这样才乖嘛。

做完后,听见他打着呼噜睡着了。

窗外一片白光,我披着外套起身,坐在窗边。窗外一轮缺月挂在天空,还可以看见一些星星。

今晚月色真美。不知道,现在夏梦是否还会仰望星空。

她告诉我,今晚月色真美,这是夏目漱石的经典语录。也是一句含蓄的告白。她跟我聊古今中外文学,我跟她说梵高的星空和向日葵,还有莫奈的睡莲。

我留得住光和影,却留不住你。

我擦亮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经常抽烟,还有被烟味呛的时候。我咳嗽了两声,眼泪迸出来了。远处绽放烟火,惊鸿一瞥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揉揉眼睛,想要看清楚的时候,迅速消失,接着是永久地寂灭,仿佛刚才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过于耽溺相当于自我摧毁。我摁息烟头,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夜,我闭上眼睛,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清晨的阳光像匕首凛冽刺向苍穹,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又有人跳轨,地铁暂停一个小时。大部分人改道或者换成公交车,还有几个人低声抱怨,又要迟到了,人死了还给人添麻烦。

一个小时后,一切又井然有序。新闻寥寥数语地宣告一个生命的终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好奇为什么。

记得大学认识的一个学姐,品学兼优,年年奖学金。毕业时就签订了银行的三方协议,还有一个相爱多年的男朋友。据说毕业时已经和男友订婚,打算十月领证结婚,谁料毕业那天就跳楼了。

当我们还不知道生活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陷入生活的泥沼;当我们还没有遇见爱情的时候,就已经听闻了它的传奇故事;当我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已经要接受疾病和死亡了。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你说人定胜天,偏偏命运弄人。

夏梦曾经说过,人有了依赖就会变得格外的脆弱。可,人需要情感的依赖。

深夜的时候,胃绞痛将我折磨要死,它惩罚着近些年我对身体的忽视,从不手下留情。他给我打电话,你在做什么?我刚想回答,我胃病犯了。他说了句,如果没事,就过来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火冒三丈,为什么每次都是他说了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们算是情人吗?还只是床伴?我不知道在他眼中,我究竟算什么?我今天有事。然后就挂了。躺在床上,胃肠绞缠在一起,豆粒的汗珠从我脸颊滚下。

我原本打算先冷静几天,然后再做决定。如果他主动找我,我一定会原谅他的。那么,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等了几天,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拿到画画的钱,第一件事仍然是买颜料和新的CD。我和夏梦曾相约,一起去云南香格里拉。看情况,这个约定注定要落空。我们还说过,如果有一个人发达了,别忘了提携另一个人。

冬天的大海孤独。我的头发又变长了。发生变化的总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海边多是相携而行的情侣,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扔出一粒石子,它掀起一圈涟漪,随后就沉落海底,悄无声息。

为什么你们那么幸福?

当我给一对情侣拍完照,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女子温柔地看向另一半,懂得珍惜吧。那个男人搂着身边人,意味深长地说,要学会付出,然后学会感恩。

爱得不够才要求多多。我好像明白了,当你付出时,你是快乐的;而当你开始权衡付出究竟有没有价值,斤斤计较回报时,你就陷入了痛苦。

也许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当我打电话过去时,一个温柔的女声,“您好!请问您找谁?”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然后我又望着电话号码,没错啊,就是这个手机号码。我在他家门口见到了他的妻子。她手里拎着一大袋的水果和蔬菜,海藻般的卷发乖巧地披散在脑勺后。她穿着白色的衬衣,修长白瓷般的双腿裹在包臀的短裙里,脚上踩着一双细高跟鞋。

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随即不自在地低着头,那羞涩明亮的眼睛里涡着两圈笑意。我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她了,从心里渗出的凉意一点点蔓延出来。我抱着双臂只想快点逃离现场。

你的手链掉了。她在后面冲着我喊,我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越走越快。

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男收银员扫码的时候照例随口问道,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吃得完吗?我知道他会对每个单身的姑娘都这么温柔。心里不禁卷起厌恶之情,脱口而出,关你屁事。

那个男人像是挨了棒头一棍,没有反应过来,惊愕犹疑挂在脸上,后面排队的人嚷道,快点啊。只见男收银员麻利地扫码,又恢复刚才那个外交式的微笑。

刚才挑弄是非滋生的快感,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他为什么不反抗呢?我突然对这一切开始厌恶起来。

生活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他们的样子互相交叠着,狰狞的面目像魔鬼,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所有感情里,我总是被舍弃的那个。可明明知道是这种结局,我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最可悲的,难道不是吗?

霓虹灯闪烁,商店布置精美,迎着圣诞和新年的喜庆,店里喇叭放着热情洋溢的歌曲,有小丑拿着玩具经过我的面前,在生活面前,谁不是小丑?有人出卖思想;有人出卖感情;有人出卖肉体;每个人都卖弄着自家本领谋生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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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外面的银杏树又抽出几片新叶,一年又过去了。它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细微得不易察觉。我也已经忘了,去年秋天它的模样。偶然微风掠过,掉下一两片落叶,我羡慕它们的归宿明朗而确定。

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有声音,连忙把油漆泼掉了,拔腿就跑。

那个男人并没有追过来。风呼啦啦地穿过耳膜。鸟雀在拼命鸣叫,发疯似的,把喙磨得尖利想要刺穿冷冷的空气,让空气在最大的幅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我停下来,心剧烈地跳动,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腿还在颤抖。这是我做过最爽快的一件事。我想大声地笑,想要告诉所有人,我很快乐,我过得很好。笑着,笑着,眼泪就笑出来了。

可是,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泪水肆无忌惮垮下来。越来越汹涌,再也顾不得其他,我开始蹲在地上狼嚎大哭。

所有的伤心往事像海水涨潮,一件一件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那些人前遮隐完好的伤疤,脆弱地裸露出来,在心底掀起波涛骇浪。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独自面对,一个人壮大声势,一个人孤军奋战,一个人踽踽独行。

就在泼油漆之前,我问过其他合租的室友,你们没有得到押金,为什么不去反抗?

有用吗?

可以找居委会协调,再不济可以发到网上声讨啊。

你可以试试。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女孩说。

他们怎么能忍气吞声?他们怎么能委曲求全?他们怎么能逆来顺受?我实在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不试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投诉无门,我也不会让她轻松地拿到钱。

可是,当我去商店买好油漆时,我就开始胆怯了。既然开弓了,就要义无反顾去做。一想到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骗了我,我的牙齿就恨得直痒痒。

我真没用,我连做坏事的勇气都没有。油漆没有泼到门上,却泼到了自己身上。如果跑得不够快,估计还要被人逮住。

路旁的树叶在搔首弄姿,风无情地擦肩而过。突然一阵急雨兜头就落下来,我站起身,当没有人能够给予安慰的时候,一个人不能再矫情了。我意识到,我的脚趾正蜷起来,好似努力要抓住脚下的土地。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会努力抓取她正拥有的东西聊以慰藉。

途经五道口一家精品店的时候,玻璃门内热气沸腾,光临的客人基本上都是学生。她们成群结队地进去,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又想起夏梦,我们一起去买油画涂鸦帆布包,木质雕花果盘,黑蝶贝银饰耳钉等。夏梦说,热情来临的时候,就要不遗余力抓住它。

店里老板是一个小资情调的女子,她记得每一个会员的生日。每到生日时,她会给每个会员寄一些贺卡,并附带商店精品。夏梦说,这是她的生活目标。现在,店里又换了老板,听说里面新添了美甲和咖啡服务。

生活是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紧密接壤的,不会因为此时不好,直接跳过去。

回到家的时候,我掏钥匙,屋内黑漆漆的,门缝里掉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印着妖娆妩媚的女人,附着一串号码。

我坐在窗台上点燃一根烟,明明灭灭的星火吸引了几只飞蛾。我用手扇动着,还是无法阻挡飞蛾的决心。我只好摁息烟头。

站在镜子前,发现脸上又长出几颗痘痘。每个月它都准时来报到。灵魂会离弃肉体,良知可以泯灭,只有这些无用的东西永远不会背弃我。抠破皮,挤出乳白色的小米粒,皮肤泛红。

镜子里的那个人,一个人搔首弄姿,一个人孤芳自赏,一个人顾影自怜。看上去真的很可怜。

再也没有人可以给你及时的安慰。再也没有人跟你分享所有的喜与忧。最难受的不在于一时的欺骗,而是不能永久的欺骗。

当习惯了两个人,就难以忍受一个人的生活。记忆是残忍的东西,当你听见熟悉的歌曲,看见熟悉的场景,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在每一个孤单落寞的时刻,那些不可复得的往事兜头卷来,吞噬你的灵魂。

也许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魔掌,没有人能抵抗时间的铁蹄,没有人能逃离意识的监狱。你长期享有的待遇,突然某一天会终止。你引以为傲的容颜,某一天会衰老。你能伸展的触角,也有墙角范围。

那盆水仙花终于萎谢了,属于它的季节只有春天。但我知道,只要水仙花还活着,来年它还会开出繁盛的花朵。

生活的意义在于等待希望。

夏梦说,如果人能像绿色植物就好了,只要阳光和水就可以朝气蓬勃地生长。

夏梦和我没有任何联系了,除了那个永远灰暗的头像。我依然还在画画,有时买椟还珠,其他时间待价而沽。

我依然还是一个人,穿梭在时间的轨道里,看着季节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那盆绿萝依然妖娆葱翠,那株银杏树依然隐蔽地生长。婚纱店里永远都有年轻女子光顾。

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工作。

End

文 | 郑立寒

歌  | 平凡之路

你有对错难抉的时候吗

希望它可以带给你勇气

故事太多 眼泪太少

不如 我送你朵花吧

主人太懒

不定期兼间歇性更新

那也不妨碍我们做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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