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宜昌历史遗存文化研究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夷陵区作家协会主席等职。在《中国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美国、西班牙、德国、韩国等国内外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余字，荣获全国多项文学奖，其著作曾获第六届屈原文学奖和第五届欧阳修文学奖，被当地政府评为文化名家。
西北口水库读水
黄荣久
近些年，总想沿西北口水库走一走。我知道，这是一个惹人追怀的水库，她从大巴山脉的荆山余脉北岸出发，经夷陵区樟村坪、远安县，再绕回到夷陵区的西北口，她像我儿时的挨靠，藏有一股召唤我情感回归的巨大力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
我是在这一河好水边长大的。蓝天碧水辉映一体，山岚绿树连成一片，这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当我离开西北口多年后再回到这里时，这里早已成了一座大型水库，变成一片汪洋。就是这条河流，就是这座代表性的水库，她养育了下游两百多万人口的城市，还浇灌了枝江、当阳、夷陵一百多万亩的良田。
作家梅洁曾说：“人类的故园，河流永远是最母性最阴柔最祥静的风景。我精神中的河流情结告诉我，无论怎样漂泊，最终总会找到自己的家园。”
回到故里，是在一个秋天。坐在船上，远远的看见漫山的红叶醉醉摇摇，放眼望去，满山浓情，似花非花，似火非火。此时的我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女的背影，仿佛长久的相思，都化作片片红叶，飘然而至。我急切的追上去，不知不觉中爬上一座白岩山顶，极目远眺，无遮无挡，远近上下，红叶围绕，层林尽染，蔚为壮观。单是林间已经是红彤彤的了，不料水中更是五彩霞光，西北口水库映衬着漫山红叶，一叶小舟行驶水上，简直是个惊世骇俗的童话世界。
关于红叶，我去过中国的四大胜地。苏州天平山，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长沙岳麓山，看过这些名胜之后我常想，其实西北口的红叶并不逊色于这些名山，只不过因水源保护，只能作为旅游开发的禁区，既使再美，也不过是枫叶哭红的眼泪，最多在微风中摇曳，发出轻轻的“哗哗声”。风儿似乎看出我对故乡红叶的伤感，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枫树并不追求松柏的常青，枫树的红色不是秋天的威逼，在该落叶的时候慷慨而去，为新的绿叶让出位置，但在落叶之前，枫叶会蕴足了全身的血液，升华到整个叶片上去，做一次总的、最后的爆发，染红了层林，染红了秋天，也染红了人的心灵！”风的这番话让我惊呆了。难道我的心灵已变得这么忧郁？风又打破我沉重的思绪，说：“既然来此，何不游遍满库美景？”我因我对故乡美的无知而懊恼。对于这座水库虽不能用烟波浩渺来形容，也不能用波浪滚滚来比喻，只能用粼粼波光，深绿微漪来描述，看着碧绿的水库，像一只富有感情的眼睛，闪动着含蓄和深远的光波。宽广的水库两岸草木丛生，树木林立，倒映在水中，与树木相映，越发显得幽静，静得让人有些恐惧。
清晨起来，水面上像铺展了一层又一层雪白的棉纱，仿佛正等着晨起的女子来纺织。我想，只要我愿意，伸手触摸一下这块棉纱的任何一个角落，就会有一个女子的脸灿若桃花地转过来，然后，伴我讲着地地道道的方言，唱着儿时最欢乐的歌谣，游遍这脉青葱的水面。
西北口水库是长江北岸一级支流黄柏河流域梯级开发的重点工程，位于黄陵背斜的东翼，库区广泛分布有寒武——奥陶纪碳酸盐类岩石，并以白云岩为主，山势陡峻，河谷深切。在水库没修建之前，一直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说她神秘，一是常年云雾缭绕，很难看到她美丽的真面目。她就好象一位头戴绿帕、身着彩裙的女子，一年四季，都在青绿的底色上，纷纷生长出多姿多彩的倩影。二是说她深不可测。有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任意奔腾，有时又像一个龇牙咧嘴的怪物，日夜怒吼，滔滔不息。传说中，曾有五条龙在此折腾，夷陵方言叫做“起蛟”。把这里弄得天翻地覆，有好事者通报玉皇大帝，这大爷办理果敢、雷厉风行，速派大臣龙王来此地收服了五条龙，为了把这风生水起的地方弄得神秘莫测，先人们就在西北口与岩屋滩两村交界的五条龙“起蛟”的地方取名“五龙回首”。三是说她气势恢宏，天然的白云岩，犹如一个个健硕的守门壮士，体态敦实浑厚，一直无怨无悔的矗立在西北口水库大坝的两岸。这里的山和石看上去，大多像镶有玉石的图案，猛然说不清像什么，但如果认真琢磨和探究，一定会有适合自己心绪的形态显现出来。这里的石头，摸起来如肌肤，敲起来会有痛觉。若捡回一块摆在伸手可触的地方，一定比埋得太久的瓦当要多些生气和灵性。
这一切都是水的化育之功。水的光滑，水的透明，水的流动，水的温柔，甚至水的富有，不只仿生在女子们的身上。它远泽山谷，近泽河石，伸手抓一把河边的雾，极像水的羽毛。有时，在水声很响的山谷里，和几只山羊、麂子、锦鸡相遇时，只要望上一眼，心头总是热呼呼的，就禁不住自己，心想逮住一只就是一桌美味。正是有了这些神秘的原始物种，好奇的人自然就多。难怪国家防务部门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反复在这一带勘察。后来，国家水利电力部同意湖北省辖宜昌市在这里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各种勘察才得于终止。
西北口水利枢纽工程由混凝土面板堆石坝、溢洪道、导流隧道、发电站等建筑物组成，是我国兴修的第一座百米级的混凝土面板堆石坝。
1982年10月7日，为解决西北口水库建设资金难题，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万里，亲临现场作出了国家、湖北省和地方各拿一点的亲自批示，保证了工期如期进行。
1987年1月，时任水利电力部部长钱正英就西北口水库首次采用国际先进的挡水度汛问题，国内首次采用喷射混凝土的技术问题和国内首次斜坡碾压等技术难关问题到现场与水利专家们反复论证，其成果为我国修建混凝土面板堆石坝提供了成熟的技术保证。
1987年2月28日，钱正英部长率三峡移民工程团再次走进西北口水库，就移民问题进行专题研究。
1986年至1989年，水利电力部副部长张凤祥、钮茂生等多位水利部长和水利专家曾先后多次视察西北口水库。
1986年9月6日，水利电力部副部长李伯宁视察西北口水库后即兴赋诗一首：
长江一坝震全球，
会师又战西北口；
全国水坝出奇葩，
质量速度第一流。
综合经营大发展，
效益风光赛瓜洲；
三峡从此添新景，
宜昌又出小葛洲。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就是这么一座小小的水库，却赢来了共和国无数决策者如此关心与厚爱。应该说是西北口人的福气，更是西北口下游人们的幸福。
如今的大夷陵，可谓气吞山河：
葛洲坝、三峡大坝、夷陵人心中的母亲河——长江的支流之一黄柏河共同拱卫了一座世界“水电之都”的横空出世。
早在春秋时代的《管子》一书中说：“善为国者，必先除去五害……除五害，以水为始。”历史的经验证明，治水历来是安邦治国的大事。“治水则兴，不治则衰。”倘若我们将目光转向西北口水库下游，一幅幅壮丽的画面放眼尽收：那一条条输水长渠，恰似长藤结瓜，又若巨龙戏珠，润育着千顷农田丰产，庇佑着万户农民增收；那星罗棋布的水电站，像蓝天众星拱月，如大地镶嵌明珠，使山河生辉，叫城乡焕彩；还有那层层的梯田，葱郁的山林，春来绿茶飘香，入秋遍山橘黄。好一幅“金色三峡、银色大坝、绿色宜昌”的绚丽画卷，好一派“千里稻花应秀众，万顷林涛和佳音”的繁荣景象。
西北口的水，有着她灿烂而纯净的过去。沿岸的花草，清晰可见地在水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仿佛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百看不厌地欣赏着自己的花容月貌。鱼与水相得益彰，彼此和谐地交融，自由穿梭的鱼儿顽皮地吐着气泡，为自己生活的这片水中天地而欢呼雀跃。人与水也融洽的连结在了一起。当乡村的傍晚升起袅袅的炊烟，当归巢的鸟儿唱起最后一首歌，当夕阳的余晖铺陈在安详的大地，总有人在河岸边奏起欢歌，洗去一天劳作的疲劳，洗去烦恼与忧愁，留下洁净与欢乐。当虫鸣鸟叫声逐渐消失在田野的尽头的时候，水也安静得睡着了。
曾经的美好仿佛是夜幕降临的前奏。水的柔情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蚀，她在渐渐地失去，失去美丽、失去安宁、失去纯静、失去圣洁。她的脸庞在工业化、城市化高速的发展进程中，变得残破，变得混沌。世界在她的眼中逐渐模糊，正如这个世界看不清楚她一样，她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人，渴求着水，人，又伤害着水。她成了一个折翼的天使，再也飞不高，再也飞不远，只能无助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吞噬。她孤独，她绝望，她迷失，她彷徨，怅然失落的她，等待着我们去寻找，帮她找回曾经的辉煌。
走在这个钢筋水泥构筑的现代化世界，走在这个高速发展的今天，是否可以放慢一下自己的脚步，去听听水流的低吟，别忘了沉淀自己的心灵，去感受水的悲伤。她在呼唤我们。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尊重她，珍惜她，不要增加她生命的重量，更不要让她的生命白白流失。在她流经我们生活的每一部分的时候，我们都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谢他的润泽，感谢她的供养。用感恩与珍惜找回她的美，还她一张如玉般无瑕的脸庞，还她一个甜美的微笑。寻找水的美丽，从每一个人的心灵出发，从每一双欣赏美的眼睛出发。
我不敢称现在西北口的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水。当我沉下身子再次与西北口的父老乡亲亲密接触时，她彻底让我醒悟了。水虽然没有生命，但水是生命的源泉，是生命的血液，我们更应该像敬畏生命一样敬畏每一滴水、每一泓清溪、每一条河流、每一座水库。生活在西北口库区的人们，他们为了下游的人们能喝上清洁甘甜的水，在没有一分钱的补偿下，关闭了本来就十分有限的企业；在水库里养鱼捕捞是最主要也是最直接的生产方式和生存法则，他们听从政府召唤，不再向水库里投放鱼苗，不再以捕捞为生，在鱼产卵的季节，连钓鱼也得到全面禁止；原本一个家庭每年至少养两头猪，一头卖掉变几个零用钱交电费买油盐供学生上学交学费，而今只能喂一头等到过年吃。乡村的炊烟曾是一道风景，画家画过，作家写过，但在这里已被封存，成为历史，如今家家户户早已改为环保节能灶。或许，当你走进西北口水库时只是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水和无限风光的山，或许你已感受到了什么叫原生态，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所付出的代价并不被人知晓。当年外迁的移民每人领着二百元和七百元不等的搬迁费投亲靠友，远走他乡，这些移民百姓，他们没有辜负母亲河的哺育，他们的襟怀亦如水一般纯净。面对祖传的基业，面对脚下如肌肤的土地，面对自己毕生的经营将要付诸东流的时候，他们和她们只是默默地流泪！毅然套着牛车，响应政府的号召，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这就是故乡的子民！是的，王左断臂是一种勇气，苏武牧羊是一种精神，比起古代这些壮士英杰，西北口水库的移民也毫不逊色！联想起三峡移民，泪水就簌簌下落。移民不是一个人的表现与做派，而是集体大众的大挪移，是惊世骇俗的伟大壮举！
实在无力迁走的人只好就地后靠，他们匍伏在大自然的威慑之下，战栗、希望、恐惧、挣扎。几十年过去了，水库的下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迁不走的乡亲们故事还是那么单调重复。当东方泛起惨白的笑靥，晨曦刚刚唤醒沉睡的大地时，乡亲们披着早已褪色的衣衫，循着祖辈的脚印，从古老的山道上走来。在河的对岸，他们寻找生活的火炬；当大地将要吞没惨淡的夕阳，成群的鸟儿吱喳归巢时，他们又怀着收藏的喜悦，带着妻儿的渴盼，沿着走来的山道走回去。于是幽静的山村慢慢升起了夕阳氤氲。
土地贫瘠，物产匮乏，靠着不稳定的天赐，西北口库区的人居然在这恶劣的环境中适应各种变异。厚厚的黄土堆积着他们及其祖先的白骨，滚滚黄柏河流淌着他们及祖辈的血汗。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劳作、生息，没有无所适从，也没有趋之若鹜，在万般难忍的条件下所表现出的巨大勇气和顽强的意志力使人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支点，他们就能推动前进的车轮。遗憾的是，这种力量没有感召后人，也不被众人所知，民族意志力成为时代的记忆，喝水的人不知道有人为此无私奉献，用水的人不知道节约心疼每一滴水。
加谬在《西绪福斯神话》中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柯林斯国王西绪福斯在地狱中受到神的惩罚，把一块巨石推到了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屡推屡落，反复而至于无穷。这些西北口人同西绪福斯一样，不断有勇气和毅力，同时还有着极难得的清醒，知道苦难深重，他们没有气馁，更没有怨天尤人；同西绪福斯不一样的是他们并不认识自己命运的荒诞性并以轻蔑对待它。就这样，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在苦难中挣扎，在困苦中生存，在艰难中踽踽前行。于是，我们民族坚韧不拔的性格又在此得到印证。
他们负着生的使命匆匆来到这片天地，有的人在岸道上环视潺潺流水，踌躇满志；有的人在船上感叹异石悲秋，黯然徘徊。青年人喜欢在岸边青石板上啃着红薯，憧憬未来的壮美；老年人则燃起一杆烟头，回忆他们叱咤风云、翻山越野的英雄年代。似乎这悠悠的西北口，总能勾起人们无遐的思绪，给于人们生的欲望。然而憧憬也罢，回忆也罢，他们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一场或喜或悲的人生与社会活剧之后，便在无常的引导下匆匆回到那冥冥地府之中。
当我们用水沐浴我们或光滑或粗糙的脸庞时、当我们用水沐浴我们的身躯时，温暖也许涌进心里，但有谁知道，这晶莹剔透的每一串水珠从何而来？她们是怎样一路高歌让你如此畅快和幸福？令我心痛的是，地球上很多著名的河流，大都被人类的双脚踏脏了。就是那些被不同的民族誉为母亲的河，几乎也都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而今天的西北口水库，是我截止目前见到的还可用清亮描述的河。或因了它的弱小，或因了贫穷，总之，它还保持着水的某些原始形态。但谁又敢肯定，有一天，它不被人类人为破坏呢？
古人说，真水无香。或许，正是修建了这座水库，它才保守了这些秘密。沿西北口水库走一趟，再往深层里想，水是什么？
有人说，水是一身纯净的女子。
我想说，水是让我们仰止的母亲。
我们的子孙会守住这清新的家园和甘甜的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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