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朱光明眼皮老跳，左眼跳了右眼跳，右眼跳了左眼跳，有时还一块跳，揪掐拽都没用。俗话说左眼跳进财，右眼跳有灾，这种现象又怎么解释？他常常心神不宁。
朱光明老婆小梅进了门，一边换鞋一边囔囔着饿死了，饿死了，快煎两个荷包蛋给我解解馋。
小梅在小商品商场里租了间房子，专卖成人女装，她在服装厂里打过工又能说会道，生意一直做得还可以。
炒锅热了，朱光明往里倒油，接着打进两个鸡蛋。可能铲子上沾着不少水，他把铲子伸进锅里准备翻动荷包蛋时，突然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油水在锅里此起彼伏兴奋地跳着，有几滴竟然蹿到了他脸上。他吓得连忙关掉气源，还是迟了，只觉得右眼像被什么尖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一哆嗦。
他没有吱声，坚持着把煎好的的荷包蛋盛到盘子里，放点糖后端给小梅。这时，右眼开始不停地淌眼泪，朱光明就一次次往卫生间跑，用湿毛巾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尽。小梅仍在说话，朱光明没有心思搭理她，哼都不哼一声，她终于发现了，问是不是被油烫了，要不要紧。
朱光明有点气恼，她平日不是多欢喜吃鸡蛋，今天怎么像中了邪，偏偏指名道姓一定要吃。可是想到眼皮跳，朱光明就不怎么生气了，因为命里有此一劫，逃也逃不掉。
听说不碍事，小梅咂咂嘴，说，早晓得就不吃了，或者干脆自己动手算了。你也是的，做事一点不细心，注点意就会没事了嘛。
朱光明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盯着小梅说，是我有意把油溅到眼睛里的好了吧。
小梅自知理亏，不再言语，低下头很快把两个荷包蛋放进肚里。
以前，朱光明有过类似的情况，眨巴几下眼皮就平安无事，这次似乎特别严重，不管如何补救，除了疼还是疼，朱光明心里没底了，不会把角膜烫坏而导致失明吧？
看看墙上的钟，快八点了，朱光明犹豫了好长时间才决定出门。小梅说，你这个样子还去买啊？在家养养精神。朱光明不为所动，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梅听懂了他的话，摇摇头笑骂一句，痴子，想发财想疯了。朱光明有点委屈，大声说，我为什么要发财啊？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小梅说，好了好了，不拦你呃，快去买吧。
朱光明闭着右眼下了楼，路上用餐巾纸不时擦一擦淌下了的泪水，到了彩票投注站，再做独眼龙会引来诧异的目光，可是一睁开，满屋雪亮的灯光立刻扑上来，刺得眼泪淌得更凶，慌忙闭上。
朱光明捂着右眼，站在走势图面前用左眼吃力地看着。他买了将近十年的彩票，先是体彩，后来见福彩双色球大奖诱人又一头扎了进去，却最多中了两次十块钱的奖。老买老不中，他发过若干的狠，不买了下次坚决不买了，到时候还是身不由己地跑出来。吃喝嫖赌抽统统跟小林不沾边，最多买买彩票，小梅也希望一夜暴富，对他这种行为不闻不问，有时候还鼓励他去买。
还好，朱光明属于理智型彩民，每次只买一注，中更好，不中拉倒，不伤元气，所以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小梅常取笑朱光明，说他不是朱光明，应该叫朱一注。朱光明也不恼，他一直认为中不中碰的是运气——运气好，一锤定音；运气不好，买一万注也没用。
两年前，因为买房子欠下不少国债私钱，他便增加了投资力度，在原有的基础上多买了两注，可惜仍然是老样子。眼看时间到了，他还是没有一点感觉，于是让老板打三注随机号，看也不看就把彩票揣进口袋，匆匆离开。
以今天的状态，朱光明不该出来乱跑，但他一直在想，有得有失，况且左右眼皮都在跳，眼睛已经无缘无故被烫，所谓失，按理讲应该到了得的时候。如果真应了上面那句老话就阿弥陀佛了，自己也不枉受了一回罪。
二
朱光明很少打随机号，那些数字一般都是自己精心琢磨出来的，其中有一注号码守了整整两年。这次破天荒地随了机，难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种种征兆都在暗示今晚与众不同。他变得激动起来，又不敢继续想下去，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到家时，小梅已经把锅碗瓢勺洗得干干净净，正准备看电视，见了朱光明又问好些没有。朱光明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嘴上不牢，一旦真中大奖被她弄得地球人都知道，后果很严重。所以，朱光明和之前的表情差不多，说，好什么好，老样子。
小梅说，要不要买膏药搽搽？
朱光明说，又不是发炎，搽了屁用。说着话，他进了卫生间，洗洗漱漱准备早点上床歇歇，在镜子前慢慢睁开右眼，红彤彤的球体浸泡在泪水中，肿胀难受。小梅的声音从门缝挤了进来，说老天爷看你被烫得这么厉害还去买，会非常感动，说不定今天就能中奖。
朱光明讥讽道，真中奖还要感谢你呢，不是你要吃荷包蛋，就不会被烫伤了对不对？
小梅嘻嘻一笑，说，哪当然，如果真那样至少有我一半功劳。
朱光明笑骂道，做梦进洞房尽想好事情，想中奖就能中奖啦？那样个个都去想好了。
九点半，双色球准时开奖，朱光明看上去一脸平静，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可是内心世界却正在备受煎熬，忽而春暖花开，忽而冰天雪地，搅得他几近崩溃。
小梅看到开奖也没有看，在厨房给丫头热牛奶，当她回到卧室时，见朱光明正蒙头大睡，床头柜上放着被撕得粉碎的彩票。她一阵诧异，以前不中奖，朱光明最多把彩票揉成一团丢在垃圾桶里，她以为他为眼睛的事而烦躁，就说，实在不行明天不上班，去医院看看到底要不要紧，再开点药。
朱光明没吱声，好像睡着了。
朱光明在一家机械厂做装配工，每天跟铁锤扳手打交道，工作强度大，一个班上下来腰酸背痛，如果碰上加班会更累，坐下来就怕动，所以，小梅尽量不让他做家务事。
早上，看到朱光明醒了，小梅说，夜里你动来动去是不是眼睛疼得难过，不行的话真上医院去看看。朱光明没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不碍事，先上班再说，要是实在不行再请假。小梅说不要硬撑啊，少挣两天的钱有底。朱光明点点头，晓得呢，我心里有数。
被小梅一说，小林感觉更严重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咯着一样，偷偷去照镜子，情况果然比昨天糟糕。他不禁一阵发慌，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饭，低着头一声不响推开门，一溜小跑下了楼。在车库里找了副墨镜戴上，才舒服许多。
虽然参加了医保，药费不用自己掏腰包，可是工资本身就不算多，请一天假就少一天钱，舍不得。骑电动车到单位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朱光明的脑子在不停地思考着：这副模样上班肯定会有人问，实话实说会被人笑话，不如就说铁屑蹦进的。对对，就这么说，朱光明一阵激动，既然上班时间出的事就是工伤，那样病情再严重甚至失明，也有人负责了。厂里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热处理车间的老李在饭店吃完饭出来跌了个跟头，把大腿骨摔裂了，对老板说在上班路上出的事，后来在家休养了整整半年，还有病假工资。
朱光明一边开车一边完善具体细节，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驴头不对马嘴而露陷，快到单位时该想的大都想到了，心情立刻轻松了不少。
三
想好对策，朱光明不再躲躲藏藏，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戴着太阳镜就昂首挺胸进了车间大门。果然，很快有人发现了朱光明的异常，他们或关心或幸灾乐祸地询问。朱光明就一脸苦笑地解释，说昨天下午钉标牌把铁屑溅进去了，晚上被老婆好不容易弄了出来，现在还疼呢，不晓得碍事不碍事？他说着话，把太阳镜朝上推了推，露出那只如猴子屁股的眼睛，看见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说蛮严重的，你这个样子还上班呀，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朱光明说，先上上看，实在不行再说。听的人都摇头，背地里开始议论，个个皆露不屑之色。朱光明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也当做没听见，心里却哼了一声说，你们晓得个屁。
产品出厂前要用小手枪钻钉上标牌，钻头切削出的细小的铁屑滚烫，乱飞，头埋得太低会甩到脸上，偶尔还会蹦到眼睛里。朱光明吃过几次亏，捂着眼睛到库房找陈保管员。她弄这个最拿手，在亮处把你的眼皮尽量往上翻拽，看到铁屑后用折叠住的餐巾纸轻轻在眼球上一抹，闯祸的小家伙就被沾在餐巾纸上带出来。工人们碰到这种情况都会跑到库房，她几乎都能手到擒来，只有特别严重不敢下手才叫你上医院。
朱光明昨天钉了一天的标牌，车间里的人有目共睹，到时候都可以作证。换上工作服，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手枪钻，这批产品较多，还有不少标牌没有钉。他戴着太阳镜拎着手枪钻慢慢走过去，成二抓着手套从后面紧跟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问，昨天怎么没听你说啊？一直到下班你都是有说有笑的嘛。朱光明平日跟他关系还可以，此时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意思，难道有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
朱光明朝成二脸上看了又看，没有想要的答案，只得耐着性子更加详细地解释了一下，当时不怎么碍事就没有吱声，没想到回家后不行了。成二哦了一声，不再言语，隔了几分钟又走到朱光明身边，问，碍事不碍事啊？
朱光明说，不晓得呢，应该不怎么碍事。
成二说，最好上医院看看，不能马虎。
朱光明盯着他背影愣了半天。
准备钉第三张标牌时，车间主任终于看见了。朱光明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增加了一些新内容。别人看见看不见无所谓，关键要让车间主任知道并相信，他一句话比他们一万句分量重。主任有点不满，人家钉标牌怎么一点事没有，你是怎么搞的?不能上就不要上，回家歇两天。
朱光明笑了一下，说，你去问问谁没有碰到过，只是不严重就没吱声呗。哪个有意要把铁屑子弄到眼睛里，头脑有毛病啊。如果今个不行的话，明个就在家里歇歇，这批货不是着急要发吗。
车间主任点点头，说，以后干活尽量小心些。
朱光明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来，暗暗松了口气，觉得眼睛也不怎么疼了。
去食堂吃中饭，戴太阳镜太显眼了，不戴又不舒服，他便跟别人借了一副平光镜。即使这样还有人有意无意看他一眼，小林只当没看见，该干嘛干嘛。回车间，他仍然觉得眼睛难过，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着眼泪，成二说，赶快去医院看看吧，钱是你老子啊，而且又是打标牌弄的，属工伤，不上班都有钱，傻呀。
别人也说，眼睛不是别的东西，瞎了要后悔一辈子。
朱光明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想想他们说的确实不错，就跟车间主任请了假，到家取了医保卡直奔眼科医院。
经过一番检查，那个年轻的男医生说，你的角膜伤得不轻，弄不好就后果严重。朱光明一愣，问他有没有补救的方法。他说，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康复的希望就相当大。一番凌磨两可的话让朱光明忽喜忽忧，甚至不知所措。
医生在眼球上涂了药，用纱布严严实实封好，又开了不少内服外敷的药，再三叮嘱朱光明要休养几天。取药时，医保卡里的钱不够，他掏了二十几块钱垫上，拎着沉甸甸的药品往外走，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朱光明不禁骂骂咧咧抱怨起小梅，馋死了馋死了，不吃荷包蛋你会死啊······
小梅回来看到朱光明老山前线下来的模样，吓了一跳，紧张地问，你什么时候上的医院，医生说碍事不碍事？朱光明本来想实话实说，但又怕吓着她，故作轻松地说，休息几天就好了。小梅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抱怨朱光明粗手笨脚，连件小事都做不好。朱光明心里本来就有气，现在听她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声说，怪我不好，我是有意把油弄进眼睛里的。荷包蛋荷包蛋，你不吃什么荷包蛋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小梅见朱光明真生气了，瞪了他一眼，闭上嘴。
四
朱光明满心指望他们来探望自己，可是三天了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车间主任和成二前天打电话慰问了一下。朱光明非常非常生气，囔囔着这些狗日的全不是东西，以后他们就是死人失火我都不去了。
车间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人住院或者身体受伤或者父母病故，一个组里的同事基本上都会出份子钱，派一个代表或一块去看望；若是其他组里的同事，就看关系如何了。当然，不管组里组外去不去都纯属自愿行为，没有人强迫。之后，当事人会请大家去饭店吃一顿，以示感谢
朱光明虽然在别的地方抠门，但在这方面不小气。他抹不开面子，不管组里组外，几乎都去。朱光明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没有必要刀刀见皮。他下班就回家，平时很少参与他们打牌喝酒，甚至找小姐。众人都说他活得不够本，但提到这一点，他们还是直竖大拇指。
朱光明一是感到没面子，二是觉得至今还没有见到回头钱，心里愤愤不平。他父母虽然没钱没势，身体却硬朗得很，连小病小灾都少；他自己干活小心，最多把手指头划伤了，身体方面同样也没有什么大碍，原以为这次能一举两得。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朱光明在小梅面前感慨起来，唉，只见钱走，不见钱来，这些狗日的眼睛太瞎。小梅说，花钱消灾，只要身体好好的，我情愿不要什么回头钱，而且挣钱的日子长着呢。
朱光明觉得小梅说的在理，便不再计较这件事。但是他仍越想越寒心，忍不住骂骂咧咧，小梅安慰道，可能人家认为是小玩意，不需要来吧。
小玩意？什么是大玩意？朱光明冷笑道，眼睛瞎了才是大玩意！
小梅连忙呸呸呸地吐，只要眼睛好了，管他们来不来呢。
五
朱光明在家里一共呆了七天。
说是工伤，他却一点都不踏实，时常有做贼心虚之感，被发现不仅一分钱捞不到，还要挨训，会成为厂里上上下下的笑柄，他想尽快上班。
小梅说，不行的话再歇两天。他一副毫无商量余地，说，不行，明个肯定要去上班。天天上班有时还要加班，巴不得多歇几天轻松轻松，可是真正歇下来又闲得骨头疼，心里空落落的，你说人是不是就是贱？
小梅说，不要把他们来不来挂在嘴上，在人家面前发牢骚会弄得都尴尬，以后还要天天相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朱光明说这个我晓得呢，然后把纱布拿下来，前后上下左右转动着，感觉不出任何异常，小梅凑近看了又看，外观也一切正常。她说，我就害怕有什么问题，这下好了。到底弄个病假在家歇歇呢，虽然每天只给七十块，但是跟拾到的差不多，算起来我们自己几乎没掏腰包。人要往好处想，假如没有这个钱，该掏的还是一分钱不少对不对？朱光明细想想，觉得小梅的话很有道理，窝在心口的气顿时通畅多了，可是不通畅又怎样呢？
眼睛被烫后左右眼皮都不跳了，现在朱光明也释然了，一切的一切都乃天意。没想到上班后它们又闹腾起来，像一对正在笨拙跳舞的熊孩子。成二建议朱光明给医生看看，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还举了两个有名有姓的例子。
朱光明不敢再掉以轻心，就请就了两小时的早退假，去医院一检查，真是长期血压高引起的眼皮微血管痉挛。他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中央，看着身边人来人往，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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