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天宝十四载十月,上幸华清宫,十一月禄山反,诗应作于将反时。
杜甫
杜陵有布衣(1),老大意转拙(2)。
许身一何愚(3),窃比稷与契(4)。(“愚”一作“过”)
居然成濩落(5),白首甘契阔(6)。(“甘”一作“苦”)
盖棺事则已(7),此志常觊豁(8)。
穷年忧黎元(9),叹息肠内热(10)。(”肠“一作”腹”)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11)。
非无江海志(12),萧洒送日月(13)。
生逢尧舜君(14),不忍便永诀。(“舜”一作“为”)
当今廊庙具(15),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16),物性固莫夺。(“莫”一作“难”)
顾惟蝼蚁辈(17),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18),辄拟偃溟渤(19)。(“适”一作“遣”)
以兹误生理(20),独耻事干谒(21)。
兀兀遂至今(22),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23),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24),放歌破愁绝。(“适”一作“遣”)
(”忧黎元“至”放歌愁约“,反反覆覆,淋漓颠倒,正古人不可及处。)
(1)杜陵:地名,在长安城东南,杜甫祖籍杜陵。因此杜甫常自称少陵野老或杜陵布衣。布衣:平民。此时杜甫虽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这一八品小官,但仍自称布农。
(2)老大:年龄大。杜甫此时已四十四岁。拙:笨拙。这句说年龄越大,越不能屈志随俗;同时亦有自嘲老大无成之意。
(3)许身:自期、自许。一何愚:多么愚腐。
(4)稷与契:传说中舜帝的两个大臣,稷是周代祖先,教百姓种植五谷;契是殷代祖先,掌管文化教育。
(5)濩(hù)落:即廓落,大而无用的意思。
(6)契阔:辛勤劳苦。
(7)盖棺:指死亡。
(8)觊豁:希望达到。
(9)穷年:终年。黎元:老百姓。
(10)肠内热:内心焦急,忧心如焚。
(11)弥:更加,越发。
(12)江海志:隐居之志。
(13)萧洒送日月:自由自在地生活。萧洒,同“潇洒”。
(14)尧舜君:此以尧舜比唐玄宗。
(15)廊庙具:治国之人才。
(16)葵藿:葵是葵菜;藿是豆叶。
(17)顾:想一想。蝼蚁辈:比喻那些钻营利禄的人。
(18)胡为:为何?大鲸:比喻有远大理想者。
(19)辄:就,常常。拟:想要。偃溟渤:到大海中去。
(20)以兹误生理:因为这份理想而误了生计。误,一作“悟”。
(21)干谒:求见权贵。
(22)兀兀:穷困劳碌的样子。
(23)巢与由:巢父、许由都是尧时的隐士。
(24)沉饮聊自遣:姑且痛饮,自我排遣。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以下自京赴奉先途中所见。)
天衢阴峥嵘(25),客子中夜发(26)。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得”一作“能”)
凌晨过骊山(27),御榻在嵽嵲(28)。(时明皇在华清宫)
蚩尤塞寒空29,蹴蹋崖谷滑(30)。
瑶池气郁律(31),羽林相摩戛(32)。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33)。(“君臣”一作“圣君”)
赐浴皆长缨(34),与宴非短褐(35)。(“宴”一作“谋”)(仪卫之盛,赐予之滥,内戚之奢,从行路所经传出。胸中郁结言外隐忧。)
彤庭所分帛(36),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周礼》:“出夫家之征。”)
圣人筐篚恩(37),实欲邦国活。(“欲”一作“愿”)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38)。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39)。
况闻内金盘(40),尽在卫霍室(41)。
中堂舞神仙(42),烟雾散玉质(43)。(“舞”一作“有”,“散”一作“蒙”)
煖客貂鼠裘(44),悲管逐清瑟。(“客”一作“蒙”)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45),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46),惆怅难再述(47)。
(25)天衢:天空。峥嵘:原是形容山势,这里用来形容阴云密布。
(26)客子:此为杜甫自称。发:出发。
(27)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南。
(28)嵽(dì)嵲(niè):形容山高,此指骊山。
(29)蚩尤:传说中黄帝时的诸侯。黄帝与蚩尤作战,蚩尤作大雾以迷惑对方。这里以蚩尤代指大雾。
(30)蹴蹋:一作“蹴踏”,踩,踏。
(31)瑶池:传说中西王母与周穆王宴会的地方。此指骊山温泉。气郁律:温泉热气蒸腾。
(32)羽林:皇帝的禁卫军,摩戛:武器相撞击。
(34)长缨:指权贵。缨,帽带。
(35)短褐:粗布短袄,此指平民。
(36)彤庭:朝廷。
(37)圣人:指皇帝。筐篚:两种盛物的竹器。古代皇帝以筐、篚盛布帛赏赐群臣。
(38)“臣如”两句:意为臣子如果忽视此理,那么皇帝的赏赐不是白费了吗?
(40)内金盘:宫中皇帝御用的金盘。
(41)卫、霍:指汉代大将卫青、霍去病,都是汉武帝的亲戚。这里喻指杨贵妃的从兄、权臣杨国忠。
(42)中堂:指杨氏家族的庭堂。舞神仙:像神仙一样的美女在翩翩起舞。
(43)烟雾:形容美女所穿的如烟如雾的薄薄的纱衣。玉质:指美人的肌肤。
(44)煖(nuǎn):同“暖”。
(45)臭:通“嗅”,古意为气味。
(46)荣枯:繁荣、枯萎。此喻朱门的豪华生活和路边冻死的尸骨。
(47)惆怅:此言感慨、难过。
北辕就泾渭(48),官渡又改辙(49)。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50)。(”冰“一作”水“)(此叙途次遇冰之险,将至奉先。)
疑是崆峒来(51),恐触天柱折(52)。
河梁幸未坼(53),枝撑声窸窣(54)。
行旅相攀援(55),川广不可越。(“不”一作“且”)
老妻寄异县(56),十口隔风雪(57)。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58)。(潘岳云:“谁与同岁寒?”此云:“庶往共饥渴”,千古情至语。)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饥”一作“饿”)
吾宁舍一哀(59),里巷亦呜咽。(“亦”一作“犹”)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禾”一作“未”)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60)。(即年还啼饥意。)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61)。(“常”一作“当”)
抚迹犹酸辛(62),平人固骚屑(63)。(“犹”一作“得”)
默思失业徒(64),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65),澒洞不可掇(66)。(“齐”一作“际”)
(结与“许婴、契”“忧黎元意相应”。)
(首叙抱负,次述道途所经,未述至家情事,身际困穷,心忧天下,自是希稷、契人语。)(此诗及《北征“,因长篇画(划)分段落。)
(48)北辕:车向北行。杜甫自长安至蒲城,沿渭水东走,再折向北行。泾渭:二水名,在陕西临潼境内汇合。
(49)官渡:官设的渡口。
(50)高崒(zú)兀:河中的浮冰突兀成群。
(51)崆峒:山名,在今甘肃省岷县。
(52)天柱:古代神话说,天的四角都有柱子支撑,叫天柱。这句形容冰水汹涌,仿佛共工头触不周山,使人有天崩地塌之感。表示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担心。
(53)河梁:桥。坼:断裂。
(54)枝撑:桥的支柱。窸窣:象声词,木桥振动的声音。
(55)行旅相攀援:行路的人们相互攀扶。
(56)异县:指奉先县。
(57)十口隔风雪:杜甫一家十口分居两地,为风雪所阻隔。
(58)庶:希望。
(59)宁:岂能,哪能。舍:割舍。
(60)贫窭(jù):贫穷。仓卒:此指意外的不幸。
(61)名不隶征伐:此句自言名属“士人”,可按国家规定免征赋税和兵役、劳役。杜甫时任右卫卒府兵曹参军,享有豁免租税和兵役之权。
(62)抚迹:犹抚事,指上幼子饿死事。犹:尚且如此。
(63)平人固骚屑:平民百姓本来就免不了赋役的烦恼。平人,平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民”为“人”。
(64)失业徒:失去产业的人们。
(65)忧端齐终南:忧虑的情怀像终南山那样沉重。
(66)澒(hòng)洞:广大的样子。掇:收拾,引申为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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