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1）

我们都曾是棱角分明的少年，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水茫茫，岸堤无踪，心如磐石。四十年旅程，同伴们飘零四散，我们已经是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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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酒味混合呕吐物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灯光昏黄，父亲歪在椅子上，瞪着发红的眼睛，口齿不清的叫唤，“给我买酒！我没醉，他妈的，谁说我醉了？”许锋把书包扔到桌子上，厌恶的看着父亲。

母亲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看到许锋，说一声：“回来啦。饿吗？等一下，我给你做点吃的。”

“我不饿！”许锋转头进了自己的屋里，坐在床上生气。

堂屋里母亲哄父亲：“喝点酸汤，舒服一点。”

父亲含混的骂脏话。

许锋捂住耳朵。

外面哐当一声，碗碎了。母亲骂：“要死了！好心给你醒酒汤，你以为是害你哪！“

父亲推开椅子，站不稳，椅子脚刮在水泥地上咔咔的响。“你就是想害我。我喝什么汤，我又没醉，去！去！把大队书记、镇长都叫来，让他们陪我喝酒！”

母亲扫瓷片，不理他。

父亲喊：“许锋，你去！”

许锋不说话。父亲在外面叫嚷，扯着嗓子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许锋忍不住，走出去，站到父亲面前，“你别叫了！没人和你喝酒！“

父亲歪斜着靠着椅子，“你说什么？你敢教训老子?”  堂屋中间悬着一个灯泡，灯光照到他油光光的额头上，他的眼睛在突起的眉骨阴影下，嘴里喷着酒气，露出黑黄的牙齿。

许锋咬牙看着他。

父亲撑住椅子扶手，斜睨许锋，“看什么看？你瞧不起老子？”

母亲推许锋：“别管你爸，他喝醉了，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许锋被母亲推转身。

父亲在后面喊：”你敢走！你给我跪下，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记吃不记打的孙子！“

许锋愤怒的回头，一个茶杯迎面砸了过来，他抬手去挡，没挡住，茶杯砸到他的嘴边，劈里啪啦，粉碎在地上。

许锋一手捂住红肿的脸颊，胸口堵着一团火。

父亲拿起扫帚劈头打过来，母亲尖叫，拽住他的胳膊。

扫帚棍子敲到许锋的肩上，他用手抓住，使劲往回推。父亲退后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瞪他：“狗日的，敢还手了！”醉酒的人有一股蛮力，他拔回扫帚，抽打许锋。许锋躲闪，母亲挡在他们中间，催他：“小锋，回你屋去。“

许锋快步回到屋里，母亲用力关上他的门，推着父亲，哄他：”别气了，坐下来，我叫人来和你喝酒。“

父亲骂骂咧咧的嚷着，母亲扶他到东边的屋里。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月亮光照在地上，窗帘飘动，影子一晃一晃。许锋抹去脸上的泪水，坐在床边，茶杯砸过的脸热辣辣的痛，他气愤的胸口起伏。

这不知是第几次父亲在酒后打他了。父亲好酒又小气，有人家摆酒席，父亲一定要凑过去，喝个烂醉。喝完酒，平常懦弱的父亲就借着酒气发泄心里的憋屈，村里人都笑话他，许锋小时候还不觉得，大了越来越看不起父亲。父亲平时做低服小，却特别受不了儿子蔑视的眼神，喝了酒就控制不了自己，对许锋拳脚相加。

许锋抚着脸上肿的地方，愤恨地想：就知道窝里横！别的人当面笑他，他也不敢回嘴。

他越想越气，使劲的捶床板。

母亲过来了，推他的门，推不开，他在里面锁上了。

“小锋，你睡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睡了。“

“别怪你爸啊。等他明天醒了，我说他。“

许锋不作声。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叹口气，走了。孩子大了，受不了委屈，也听不进大人的话了。

夜色沉下来，风吹着树枝，吹过屋顶，一直吹到稻田上。村里的人家熄了灯。月亮挂在中天，有夜行的动物窜过，一只狗警觉的叫起来，没有什么动静，哼了几声又埋头睡。

许锋在床上辗转反侧，胸口憋得发痛。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去哪儿呢？听李哥他们说可以到大城市打工，一个月工资好几百，自己养活自己，再也不用靠这个父亲。但是上学怎么办？杨老师人很好，上次他被父亲打了，不想被同学看出来，没去上学，老师特地找到家里。当着父母的面，夸他聪明，让家里关注他的学习，不要耽误孩子。父亲当时唯唯诺诺，可是老师一走就变脸了。

许锋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已经十五岁了，难道就不能自立吗？就算去扫大街也比在家里挨打好。

他翻身下了床，打开灯，从衣橱里胡乱拿出几件衣服，又伸手在衣橱顶上摸出他攒的钱。他一张张的数了一遍，总共三百二十三块，他把钞票叠好，抽出一张十块的塞进裤兜，撕了一张作业本纸把剩下的钱裹好，又用衣服卷起来，他轻轻的打开门。堂屋里很黑，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书包，把衣服塞进去。

父亲在东边屋里打着酒酣，听不到母亲的声音。许锋站在黑暗中，手里抓着书包，两脚犹豫的动了动。

床咯吱响了一下，父亲沉重的翻了一个身。

许锋垫脚走到门前，小心的抽出门闩，拉开门，月光一下子泻进屋里，地上照的雪白，凉风吹到他的胸口。他吸了一口气，跨了出去。

路边稻田里的水面闪烁着月光，青蛙和虫子此起彼伏的叫，杨树密集的叶子在摇动。他回头看自己的家，三间瓦屋还有一个小厨房，在夜色里安静的立着，黑黑的一片。

谁家的栀子花散来浓郁的香气，他茫然的站了一会儿，然后跑了起来。

上午刚下了雨，土路还有点湿，路面不平，拖拉机和板车留下高低不平的车辙。许锋一脚踩进车辙里，踉跄着摔倒了。他撑起身体，拍拍手上的泥，借着月光，仔细的看路，走出了村子。

村外是大片的稻田，他拐上一条田间的小路，从这条路，可以更快的走到镇上。

插秧季节，灌溉渠里的水都涨满了，路上尖尖的草叶刺着他的脚踝，露水浸到他的裤脚上，一个东西从他面前跳过去，扑通掉进了灌溉渠里。他心一慌，定下神来看，原来是只大青蛙，游过灌溉渠，又跳到了那边的稻田里。

他站在田野中，村庄在远处，月亮在头顶，空旷的风吹来吹去，这个世界彷佛只有他一个人。

他抹去脚踝上刺痒的草叶，继续走下去。

快到镇上的时候，他想起在镇上没有地方可以去，半夜去李哥家里不知道人家方不方便，到县城的车要到9、10点钟才发车，学校的大门夜里是锁的。他停住脚步，再走下去，到了镇上，坐在马路牙子上过夜吗？

草丛里有细碎的响声，可能是蛇，他看到草叶摆动，心里有一点害怕，乡下蛇多，他前几天刚在路上看到被车碾死的大蛇，有两米长，碰到这样的蛇怎么办呢？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没事，不用怕，蛇也怕人，会避开人。

他转向北，北面靠河边，有一个破房子，原来有一家人住在那儿，后来搬走了，现在看鱼塘的人有时在那里过夜，先在那儿睡一夜，明早再到镇上。

田间的小路都是连接的，他转过一条条小路，看到了那个房子。房子只有两间，一间屋顶已经塌了，露出半条屋梁。

他走到房子门口，门口的路上积着水，一脚踩下去，泥水从脚两边挤出。花木已经成了野物，长的过人高，枝桠交错，黑影重重。房门没锁，他推门进去，摸到电灯拉绳，拉了一下，还有电，一个小灯泡亮起来，一只老鼠惊慌的跑出来，跑进墙边一个洞里不见了。屋里一股湿气，家具都没有了，只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破旧的篾席。他拉开篾席抖了抖，躺了下来。

窗户上的玻璃已经掉了，没有窗帘，窗口一棵植物的枝叶伸了进来。

他闭上眼，屋后河水涌动的声音和四周田野里的蛙鸣浮进屋里，他放松下来，睡着了。月亮照着屋顶的瓦片一片银灰，稻田里的秧苗在风中摆动。

天亮了，阳光晒到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看清了房间，屋顶的垫席已经破了，瓦片也掉了几片，还好昨晚没下雨，不然屋里会漏水。墙壁上的白灰脱落了一半，地上也起了裂缝，一棵泡桐树苗从裂缝里长出来，伸着嫩绿的大叶子，和床一样高。他坐起来，揪了一片叶子。泡桐叶毛茸茸的，揉碎了，在手上留下绿色的汁液。

他走到屋外，昨夜是一团黑影的植物原来是一大丛锦葵，还有一棵小桑树，低处还有鸡冠花和仙人掌，杂草生满了花之间的缝隙。仙人掌蔓延了一片，开了几十朵耀眼的黄花。他给鸡冠花撒了一泡尿，几只绿蚂蚱蹦了出来。

隔河人家已经起来了，厨房屋顶冒出了炊烟，屋后的老桃树挂满了毛桃。一群灰雀从树丛里飞出来，影子落到河面上。

他觉得饿了。

他背起书包，往镇上走。路上已经有人扛着农具去田里劳动。这个村庄没有人认识他，他轻松的走在路上，人家猪圈里的猪在哼哼，刚起床的小孩子在哭，篱笆后面的韭菜和苋菜散出青涩的味道。

晨风拂面，他满怀希望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