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快乐，叫每天自私“一小时”

清晨自睡梦中醒来，朦胧间听见爸妈在客厅聊天，我妈郑重其事一句：只要父母还在，孩子100岁也还是孩子（谁要活到100岁）。

一时间，不知该感动还是叹息。只是想起张爱玲好像说过类似的话，父母对子女的爱，总是可爱又可怜。

家永远是一个人的避风港，但没有人说过避风港也会有虱子乱爬。我们往往过分放大了它避风港的属性，却忘了金无足赤才是人生的本质。

张爱玲的原生家庭自然算不上美满，抽鸦片烟娶二房将女儿软禁对孩子的病情睁只眼闭只眼的父亲，离家去国追求自我对张爱玲得奖学金这件事含沙射影的交际花母亲，还有一个苍白怯弱懵懂无能的弟弟。

这是她一生的伤痕，也是她一生无法割舍的爱。

读张爱玲的传记，我们很难轻易“放过”黄逸梵，因为她在张爱玲的人生当中占据着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

电视剧《上海往事》有很细腻深情的演绎，直到垂垂老矣，寿终正寝，萧索沧桑的张爱玲依然感怀着童年时来自母亲的温存，小小的人跌跌撞撞地去捕捉母亲幽美的背影和眼神。

一方面我们叹息着她的自私，面对残败不堪的婚姻，说离开就离开，哪怕与儿女相隔异地；另一方面我们也欣慰于她的潇洒，在那样风雨飘摇、观念紧绷的时代，一个不幸福的女人敢于像娜拉一般“出逃”，而不为所谓“正统”的道德观念所束缚。

同样的选择，即便发生在当代，也难免被人口诛笔伐，何况在那样一个女性地位不容乐观的时代，可以想见黄逸梵所肩负的压力以及破釜沉舟的勇气。

当然，如果没有不容小觑的家族和教育背景，没有上流社会所冶炼出来的眼界和风情，这个选择没有那么容易落地生根。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黄逸梵是幸运的，虽然这种幸运是建立在其他一些人的“不幸”之上，而张爱玲正是其中之一，一部分母爱的缺失在她心灵当中留下的空洞漫漶流淌在她的笔下。

小说《心经》里的母亲，那个站在凄风苦雨里依然温情脉脉地对女儿说“无论如何，我总是在这里的”的母亲，从来不是黄逸梵。

那种叫人目眩神迷、沉沦心痛的摧枯拉朽，那种世故苍凉，那种一望无垠，那种未老先衰，那种剑走偏锋，那种炉火纯青，成为张爱玲作品最巍然屹立的基调。

读张爱玲，有时觉得冷汗涔涔的淋漓酣畅，不是心情好，只是苍凉得一泻千里似的，仿佛是干脆。但有时候只感到闷闷的，是冬季清晨四五点钟光景的天，盼着天明，明知不远，却仿佛梦魇似的迟迟不来。心里笼着一团雾，没有重量，却有体积，弥漫得到处都是的，整个人既像是饱肚子的空虚，又像是饿急了的孤独。

她仿佛从来未有真正年轻过，因为她没能够被放在掌心上如小女孩儿一般悉心养育，然而对于读者而言，不曾年轻过的张爱玲如此光彩熠熠。

如果没有毅然出走的黄逸梵，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精才绝艳的张爱玲，作为读者的我们，似乎还要旁观者轻地感激她的“薄情”。

然而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候，她亦不过只是像张爱玲形容苏青的——

她不过只是一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亦谋爱。

如果在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生活，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爱，那么我选择离开。

去山那边的山，去海那边的海，去追逐一个人的浪漫与自在，哪怕夸父逐日，哪怕精卫填海。

就像洪尚秀电影《逃走的女人》里的金敏喜。当男友（丈夫）出差，这人生中来之不易的空当，她去会一个个从前的密友，甚至从前的情敌，有同性伴侣的、独身但与年下男人周旋的、结婚但对丈夫事业颇有微词的，与她们相对，深深饮着酒，淡淡看着窗外风景，静静听着她们诉苦，泛泛谈谈情说说爱。

以为终于可以“放空”，却迎面撞入一个个其她女人的“迷宫”（人生是这样，虽然如此，虽然如此），索性独自看一场又一场电影，开一扇又一扇窗，走一条又一条街巷。

电影最神秘最撩人最叫人心悸的，是金敏喜孤单的背影，是她仿佛沉浸在幸福当中却又云遮雾绕无法探寻的眼神，是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念叨的，“他说相爱的人该永远待在一起”，而背后到底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还是言若有憾实深喜之，终于无人知晓。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感情就有多少种伤痕，不幸的是，不是每一次都能轻轻松松跨越艰难，幸运的是，如果撑不下去爱得荒芜至少还有一个又一个地方可以“逃离”，至于回去回去，是一川烟絮梅子黄时雨还是两山排沓，妩媚送青来岁月终于会赐予答案。

《逃走的女人》最勾魂的正在这里，洪尚秀没有开诚布公，金敏喜亦在遮遮掩掩，一如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出走了，然后呢？没有答案，因为答案都在读者和观众自己的心里绵延。

因为出走的没有出走的，因为回来的没有回来的，自私的无奈的都能在她们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庇佑与皈依。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女人就有多少种自私，但是并非所有的自私都让人发指。

所以文学世界里的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安娜·卡列宁娜才会如此令人心心念念。

我们慨叹她们曾经如此渴望“逃走”，我们唏嘘她们后来如此斑驳碎裂。

当我在说包法利夫人，当我在说黄逸梵，当我在说金敏喜，其实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我倒宁愿女人自私一点，这里的女人，更多地是指的我们的妈妈。

她们大多数为80后生人，一生凭着自己无限的耐心和有限的觉悟相夫教子。

她们一生或许只谈过一次恋爱，如果和她们说dating文化或者开放式关系她们会忙不迭侧目而视顺便抛出一句“伤风败俗”，她们没有闺中密友更别提每周定期逛街下午茶，他们有多久没有嬉笑怒骂地对爱情和婚姻流露想法。

她们一生最宏大的志向就是儿女成家立业，如果孩子能够光宗耀祖可以入土为安，如果孩子不过泯然众人也还是能够自我安慰一句知足常乐，只要没有作奸犯科，那依旧称得上一个“大写”的人。

一生一世，两点一线，娘家夫家，任劳任怨，岁月忽忽等闲过，多少心酸，打落牙齿和血吞。

你问她这一生可曾遗憾，是否也曾想过推翻从前在别处重振旗鼓，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她擦着饭桌给你一个不知所谓的白眼嘴里念念：别碍事儿别碍事儿，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胡言乱语。

你无奈笑着转身，但心知这被岁月荡涤雕刻的女子心里不会没有默默滚动的内心戏——

那是一个清冷的月夜，有风，独自回家的路上，真冷，走到熟悉的路口，啊，那户人家，如果当时......

那情景丝毫不亚于黄逸梵那年带着一点点虚荣一点点自嘲地说，其实当时不是没有一个外国男人，教钢琴的......

然而这世间少的是黄逸梵，多的是我们妈妈这一类女人。

不是没有想过“逃走”的，不是没有想过彻彻底底自私一回的，然而到底偃旗息鼓，继续埋在烟火里浣衣煮米，一寸寸泛黄、一寸寸枯瘦、一寸寸老去。

一个低头，一个起身，茫茫一辈子过去。

她们也不是不可敬可佩的，只是这份敬佩里，总难免会有叫人黯然的心酸。

想到苏芩某本书里一则动人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国王直到壮年犹未娶妻，因为不曾遇到一个真正倾心的女人，直到某天在湖边遇到一个曼妙动人的少女。当国王向少女求亲，她只提了一个条件：如果我嫁给了你，请每天留一个小时的时间给我，我要一个人回到森林中，任何人不许跟踪我。国王当然答允了她的请求，两人自此恩恩爱爱地生活。多年后国王垂垂老矣但王后依然青春靓丽，内心的好奇驱使国王尾随王后来到森林中——王后当然不是长生不老的仙女，她只是在那一个小时独处的清静澄澈当中，修复着内心的斑驳伤痕。

生活不是童话，我们也不必非得“逃”到法国，有时候，只是一片清净无人的森林、一片碧清宁静的湖泊，一个无人打扰的自己，或者老友看得见风景的小房间，一杯足够微醺撑到回家的小酒，有时候，只是那一个小时的“自私自爱”，当然不会让我们青春永驻，爱情守恒，但也许能够让我们不再一筹莫展，不再未老先衰。

如果可以，每天对世界“自私”一点，哪怕只是“一个小时”，或许人生也会多一点绮丽，或许我们就能焕然一新地，去面对鸡飞狗跳的爱情婚姻或者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