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电影院走出来，牵着活动遗留的银色气球，整个人像朝气蓬勃的少年，有一种呼啦啦的青涩和爽快，步伐也不自禁地轻盈活泼起来。
虽然经过几个小时的奔忙，到此刻才能够彻底轻呼一口气，眼望着党史馆周围被霓虹灯影漫漶滋养的无边夜色，眼角酸涩却无泪。
但我终究不会把它们带走，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浅尝辄止，无从深究，就像这世间的一切。
于是把气球安置在路边的金属护栏上，任晚风让它们款款摆荡。
不多时，许多年轻娇媚的女孩儿前来拍照，摆出尽态极妍的姿势。
虽不算无心插柳，倒的确绿树成荫。
坐在一旁等车的我，倏忽想到，也许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这也不失为一种福气和功德。
这是相对积极的想头，如果悲观一些，或许会发出《红楼梦》式的嗟叹——
那何尝不也是纨绔高粱贾宝玉，最叫人惊心动魄一句话，“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本不应是年纪轻轻的怡红公子的心声，谁叫他眼见得大观园树倒猢狲散，谁叫他从脂粉堆里堕落到修罗场，谁叫他玉石俱焚地看透人世间的一损俱损物是人非。
晴雯去了，生前连口干干净净的热茶都喝不上；袭人嫁了，带着庆幸无比被人垂青的心态，换做从前，一个小厮她未必会瞅一眼；曾经吟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贾雨村，受贾家提点，青云直上，过后倒戈相向，以怨报德，到头来也不过被馒头庵里的旧人，自己的贴身仆人拍死在沙滩上，沦为阶下囚。
但其实，这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生不逢时，这是万事万物的发展规律。
多情却似总无情的岂止一个贾宝玉？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岂止一个贾府？
无有恒常，白白倾负指望，事到如今，也不过只赚得一场颓唐。
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贾宝玉，大笑不止，在雪地里苍茫远去。
这一世到此，享受得够了，折腾得够了，也心冷得够了。
小时候，眼见妈一边眼眶湿润看《红楼梦》一边语带讥讽，形容它的荒唐不羁和悲惨到底，并义正词严叫我回房间不要被它荼毒。
事实上，那样的年纪也不过只是水中望月，十分里能够咂摸出三分已经是慧根和造化，哪怕因为热爱阅读较之同龄人的确敏感早熟。
如今我倒感激她的那种一刀切的“蛮横”，毕竟，如此“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的故事，会让多少热血凉透？
从看不懂到不忍看，悠悠经年，江湖夜雨十年灯。
曾经浮光掠影读那些繁华锦绣，品那些辞藻琳琅，如今拨开云雾，虽未能见青天，但也能会晤凉薄惨烈。
茫茫一生，我们都难免为他人作嫁衣裳，或许这也不过是寻常。
02
父女母子之间，恋人朋友之间，任何关系里面，都难免会存在剥削关系。
每一个人都在对方身上寄予某种理想投射，有时顺水推舟，有时强人所难。
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每一个人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剥削”对方。
当我们的情感与时间得不到理想当中的回应，难免就会觉得，不值当，何必呢，辛苦白费。
然后生出哀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种种指望，种种失望，层层相因，绵绵堆积。
到头来，也不过是空欢喜，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然而，就像莫文蔚的歌里唱的，“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里瞧一瞧”。
感情是一种拉锯，孤独寂寞心怀怨言的，未必只是某一人。
虽然大多数人能够懂得人和人之间需要包容体谅，需要将心比心，但更多人只做到那一步起心动念，一旦付诸行动，总会半途而废。
因为想要在慰藉自己的同时，又能够周全他人，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这也是为何26岁的年纪再看《红楼梦》，最喜欢的人物是平儿的缘故。
贾府里头，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清清白白，毫无犄角旮旯心思的，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削尖脑袋钻营，害人利己，甚至害人不利己，有些人庸庸碌碌，乏善可陈，小打小闹，不痛不痒而已。
要说真正具有奉献精神的，统共也只有一个贾宝玉和王熙凤。
贾宝玉对“水做的骨肉”的女孩儿们，是好得没得说的，遇到什么鸡鸣狗盗的事儿，他能揽下罪过也便毫不计较地背锅，虽然这种好到头来总会绵延成伤害；
至于王熙凤，就冲着她那无时无刻不露巧卖乖的聪明劲儿，在姐姐妹妹姑姑太太间腾挪转移嬉笑怒骂泼皮破落户儿叫人爱恨不能的精神气儿，她也是值得称赞的，虽然在这看似鲜花着锦的背后，是凌厉狠辣斩钉截铁的生杀予夺。
唯独平儿，夹缝里生存，主子间周游，不因热烈而骄横，不因低迷而颓丧，该说的话不能少，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不露乖，识大体。
赵姨娘贾环生事那一节，为着周全三姑娘探春的体面，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观园厨房里搞小团体泼脏水那桩事儿，平儿为着籍籍无名的丫鬟出头，只为了一句正义公道。
求自保是人之天性，但在自保的前提下，还晓得周全他人，这才是德行和火候。
圆滑有度，软硬兼施，耳清目明，心有持守。
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大观园，平儿是鸡飞狗跳泥沙俱下里的一点灵明。
从前我喜欢妙玉，为着她那一点槛外人的清醒自觉不染尘埃欣羡称赏，其实想到对刘姥姥诸多刻薄一节，始终还是没能免俗；
从前我喜欢晴雯，为着她对怡红公子病补雀金裘的那一点水浇不灭的痴心，还有在贾府里不愿浮沉的那一点硬颈的执拗，但在集体中太过骄矜立于危墙之下，为着自我怡悦撕扇的不识大体与分寸，尽管可爱却也可恨，始终不够稳妥；
从前我还喜欢薛宝钗，觉得她八面玲珑聪慧至极，但重温以后难免觉得这种人城府太深，许多时候急于撇清的冷淡机锋太过触目；
反而像平儿这种，真正在红尘里打滚，世态炎凉人心曲折看得未必多却也不算少了，但依然对人性人情怀有美好的牵念与指望，不急于讨好，却也从不予人不便，才是真正的“人间观音”。
喝的是哪一年的哪一场雪的哪一种宝瓶装的哪一棵花树上的水，读得懂哪一本生僻艰涩的经书选得出哪一则妙趣横生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戏想得出哪一个精致俏皮寓意非常的典故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头至尾，从钟鸣鼎食到死而且僵，富丽堂皇到潦倒破落的大观园，统共也不过只得这么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平儿。
懂得欣赏平儿，也不过只是因为，在人世间逗留得久了，难免会生出种种倦怠种种麻木种种歉仄种种不甘种种感怀。
比起那些灯影水花般的人儿，平儿到底是比较“体己”的存在，未必有大智慧大才华好出身，但终究有自己的一口硬气和一点善念。
这岂不正是我们大多不肯为世俗所彻底沾污倾覆的人内心最执着的一点情结吗？
生在这世间，难免会遇到两难境地，难免会为着人情掣肘，我们未必做得到平儿那样“两袖清风”，但也不至于像王熙凤那般“口蜜腹剑”，在这不尴不尬的维度里面泅泳，不过是竭尽所能挣一句问心无愧。
但我们的问心无愧，又未必能够时时被他人买单，因为人人心里一杆秤。
然而我们依然应当偏向虎山行地将“问心无愧”常常含在心口当作箴言——
暂且不说人事更迭境遇变迁玄而又玄的老生常谈，比起众人称赞的薛宝钗，才情横溢的林黛玉，大刀阔斧的探春，我更希望你能成为平儿这样的人。
无论身处怎样的泥沼，始终抱有那一点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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