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妈走的时候，柱子才两岁零十五天。
屁大点儿个孩子，连个屎香屁臭都不知道，更不懂什么悲欢离合了。家里乱成一锅粥，哭喊成一片，两岁的柱子只觉得好奇，热闹。是呀，这么个小不点儿，正是喜欢人多的场合的年龄。父亲搂着柱子，摩挲着他的后脑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打湿了柱子的小布褂子。
在柱子非常幼小非常有限的记忆里，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是个模糊的一片。母亲很美，剪发头，他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笑着的时候，嘴唇就抿成了一条浅浅的弧线。那道弧线啊，简直能融化世界上所有的疼痛，和不快乐。
母亲被人们抬着放进棺材的那一刻，父亲把他紧紧地搂着，叫他好好看看母亲。周围四五个人搀着父亲，只怕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那一刻，母亲就像平常睡着了一样，那么安详，那么平和。他总以为母亲跟以往一样，是困了，真的瞌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问父亲要妈妈。
“妈妈赶集去了。回来会给你买好东西。”
可是，一直到天黑定了，他都等困了瞌睡了，母亲也没回来。
第三天早上，他又问父亲要妈妈。
“妈妈走亲戚去了，要在那里待几天。”
柱子就非常急切地等啊盼啊。一直过了五六天，都没见妈妈回来。他再缠着父亲问他要妈妈的时候，父亲蹲下身子，抚摸着他的额头郑重地说：“柱子，妈妈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挣钱去了。她回来的时候，会给咱们带很多钱，好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还有你喜欢的水枪。”
从那一天开始，柱子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经常站在门口，朝着村口的方向张望。他希望母亲忽然一下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跑过来一把抱起他转几个圈儿；然后，从袋子里掏出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漂亮的新衣服鞋子，当然还有他期盼已久的高级水枪。
可是，这样焦灼的等待和期盼，就像母亲织布梭子里的棉线，总也扯不完。等得柱子的棉褂子袖子口都烂了一次，补了一回；又烂了一次，又补了一回。柱子的围兜短了遮不住肚皮了，奶奶给加长了一截，又加长了一截。还是没有等到母亲的出现。
到了柱子五岁那一年。忽然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跟母亲个头差不多长相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的陌生女人。父亲让柱子管这个陌生女人叫“阿姨”。“阿姨是妈妈叫来疼你的，她自己暂时还回不来。以后，就叫阿姨来给咱们做饭做衣服哦。”
阿姨浅浅地一笑，蹲下身子搂过柱子。阿姨的手臂好温暖啊，可是柱子的身子还是有点僵硬。他的心里只装着母亲，阿姨毕竟只是阿姨，那种从母亲身上传递过来的感觉，和从阿姨身上传递过来的感觉，还是有很多差异的。
从此，他们家就多了个阿姨。但是，柱子依旧像以前那样期盼着母亲的突然出现。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阿姨早早儿就给柱子缝制了一个用做衣服的边角料做成的花书包，三角形的四方形的圆形的，红的蓝的黄的黑的，各种各样的图案和颜色，给精巧地拼接在一起，简直成了一个精美的手工艺品。
花书包很大，除了装进去柱子的书本和笔，还有一块儿油炸馍，一个装着凉开水的水瓶子。——油炸馍在里面隔层的小兜子里，用一个小塑料袋装着。
柱子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村里有些捣蛋的孩子笑话他没有妈。柱子给气得火冒三丈，倔着头怼回去：“我有妈呢！我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给我们打工挣钱去了。她回来的时候，回给我们带很多钱，我可以买很多好吃的和好玩儿的东西。”
孩子们一听，给惹得哄然大笑。“你妈都死了，去哪里打工呢？糊弄谁呀。你家里倒是有个后妈。——后妈对你好么？”
那些年，《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正流行。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歌声：“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情真意切的歌儿，唱得柱子心里酸疼。柱子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飘飘摇摇的草，没有依赖。经常在街上听到“后妈狠毒”的碎言碎语，更叫柱子伤心了。
那一天下午放学回来，柱子爬在炕头哭得很伤心。阿姨过来问他的时候，他生气地一扒拉阿姨的手，把头钻进被窝里头，哭得更伤心了。
晚上睡着的时候，柱子朦朦胧胧地听到了父亲和阿姨的对话。
“柱子今天回来使劲儿哭，哄都哄不乖。该不是知道他妈妈的事情了？”
“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很多事情娃能懂了。知道了也好，对你可能会有些抵触，得叫你受委屈了。”
“这咋叫受委屈呢？都是自家娃嘛！”
“那，要不，把妮儿也接过来？这么多年了，对她也不公平啊！”
“明天再说吧，跟柱子好好说明白了再看。”
第二天放学回来，父亲拉过柱子，“柱子，阿姨好不好？”
“……”柱子看看阿姨，又看看父亲，“他们说阿姨是后妈。”
“他们那样说，是他们不知道阿姨对你的好有多么好。你明天去看看他们的书包里有没有吃的喝的，看有没有跟你一样的。”爸爸摸着柱子的头说。“阿姨给你当妈你愿意么？”
“……”柱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心里，还满是对母亲的期待。要突然把阿姨装进心里，替代妈妈的位置，他还应付不了。他只记得妈妈的好，阿姨的好，总好像是另一种类型的好。
第二天放学后，那些顽皮捣蛋的家伙又来逗惹他的时候，柱子特别把自己的书包打开，让他们看看阿姨给他装的那么多东西。那些家伙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他们的亲妈们，没有一个能做到这样。
那天下午回家，家里多了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女孩儿。爸爸拉过柱子的手说，“快，叫姐姐。姐姐今天刚刚回到咱们家，以后咱们就是好好儿的一家子了！”
原来，姐姐是阿姨自己的孩子。当初怕柱子接受不了，一直放在外婆那里。这以后，上学的时候，柱子就跟姐姐一块儿。路上面对那些好奇的目光，柱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运动会上拿了奖状一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九年过去了，柱子已经上了高三，快要参加高考了。在学校的十八岁成人礼活动会上，柱子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向父亲和阿姨鞠了个深躬，然后一把抱住阿姨，深深地叫了一声：“妈妈，谢谢您！”
一向笑眯眯的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她的情绪那一刻突然像泄洪的大闸，泪水奔涌而出。她激动得浑身颤抖，无力地靠在柱子父子俩身上。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浓烈的幸福紧紧包裹住了，心里像可以下水饺的开水锅一样，咕咚咕咚翻滚。
从“阿姨”到“妈妈”，她用了快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个转变。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和收获。
能把石头滴穿的，是不绝的流水。能让两颗心连通的，是无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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