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铁锁跟妮子的婚事儿挑明的，还真就是同病房陪床的那个大妈。
显然，大妈在病房里没事儿的时候跟铁锁聊了不少，她清楚了铁锁的情况，也知道了妮子家里的实际情况。他们两个人，一个勤快实在可靠，一个漂亮机灵能干。用大妈大婶儿们给人牵线搭桥说媒的行话来说，真的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大妈是她们那里一个秧歌队的队长，说话挺溜的，动不动还来个比较押韵的一串顺口溜，挺有意思的。
“妮子这娃没的说，你看人家家境虽然好，但是没有一点儿有钱人家孩子的架子，还那么勤快能干的。这样的女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能干有能干，还那么漂亮的，现在真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嘛！”对着铁锁，她这样说。
“铁锁这娃，绝对靠得住。不要看不太说话，心里头清楚着呢。`貌不出众，皮实耐用。'再说了，他有一手这么好的做饭手艺，在哪里都不愁拿个大工资。咱们俗话不是说嘛，'走南闯北，不如有个手艺。'——跟这个小伙子，绝对靠得住，将来有你的好日子过呢！”她跟妮子这样说。
你有没有发现，世间的事情，最美的其实就是朦朦胧胧的状态的时候，一旦扯开了说开了捅白了，好像还有点儿叫人不好意思无所适从。就比如这铁锁吧，这层窗户纸一给扯开了，他那颗一直处于平静模式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猛然给人扔进了一块大石头，哗啦一下子起了大波澜。——铁锁的心，突然间乱得有点叫他不知道咋办，就像现在人们所说的，“心里乱得就像二维码。”
听妮子的意思，——其实也就是她妈她爸的意思，说想让铁锁上门来给他们家顶门户。这一点，铁锁知道，就是他们村里人说的“倒插门”嘛。人家是给娃娶媳妇，他这却是娶女婿，有点不正常，用他们那里人开玩笑说的，就是“黄河水朝西流开了”嘛。
铁锁真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实在小伙子，他一直记着父母为了抚养自家兄弟三个，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父亲一辈子都不敢抽烟，就是最廉价的旱烟都舍不得抽。不敢喝酒，村子代销店里最便宜的散装白酒都不敢沾。在他们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在地里干活儿，就是出去给人家做泥瓦工活儿。吃饭的时候，父亲老都是端着大土布老碗，朝房檐底下一圪蹴，埋着头“呼噜呼噜”地扒拉着吃饭。那个样子，就像有人在他后面撵他一样。吃罢饭，抹一把嘴，就急急火火地出门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哥三个很少知道到底是夜里几点了，反正是他们都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一回，是个寒风刮得呼呼呼的隆冬夜里，村子里的夜晚静得雪压在树枝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大概是快后半夜了吧，铁锁叫一泡尿给憋醒了。他拿棉袄捂着自己，猴子似的连蹦带跳地去撒了尿，赶忙回来钻进热腾腾的被窝里。在他快要二次睡着的时候，门开了，父亲回来了。
“饭在锅里头，叫我给你去热一下。”母亲和着衣服躺着，就是在等父亲半夜回来她好给热饭。
“不了，你赶快睡吧，我自己去热。”父亲低声说，应该是拿手掌摁着母亲的胳膊，“我手上的茧子后，粗，没把你划疼吧？”
“肯定划疼了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湿润了许多。
“哦，天冷，泥瓦活都是冻着做，有时候手都冻得没感觉了。吃饭的时候，得在火堆跟前烤半天。”父亲解释着，“你看我这么粗心的，都没想到会划疼你。”
“我不是手疼，是心里疼。”母亲说着，嘤嘤嗡嗡地啜泣起来。
父亲拍着母亲，安慰了好一会儿。铁锁那一晚上再没睡着觉，他幼小的心里翻江倒海地闹腾了一夜。
母亲身体有些瘦弱，重的体力活儿她不太能干多少。但是，她从来不闲着，总是在操持家务和像割麦晒麦剥玉米锄地这样的活儿上，努力多付出，好减轻父亲的负担。
铁锁一直牢牢记得，他们家的日子虽然不咋样，紧紧巴巴的。但是，他觉得家里很温馨。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在烧炕一角就着煤油灯放线织布纳鞋底子，他们哥儿三个脱得精溜溜的，像三根木头墩墩儿一样，按照老大老二老三的次序背靠背一溜儿睡着。他们三个在被窝里后面给前面的脊背挠痒痒，然后再掉个个儿倒转方向互相挠痒痒。无论咋样调换，铁锁总在在中间，每次都能领受到挠痒痒的那个舒服享受。
村里人经常说，“偏大的向碎的，中间夹了个受罪的。”铁锁倒是觉得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人，是得了最多的偏爱呢。
不要看铁锁长得粗粗大大的，又不爱言传，但是他心思其实很细腻。他一直这么想着，自己娶媳妇的话，一定要娶一个贤惠能对父母好能跟兄弟们友好相处的。至于干活儿挣钱的事情，有他呢，力气不亏，手艺也还行。——这一直是他自己对家庭的朦朦胧胧的设想。可以这么说，他从来没有过离开这个家的念头，真的，从来都没有哪怕一刻的闪现过。
“倒插门”的情况他知道，他们村里就有。有给外村人家去“倒插门”的，也有外村“倒插门”来他们这里的。反正吧。能“倒插门”的，总还是有点因为生活迫不得已。这些迫不得已的情况里，最多的时候是家里男孩子太多，养活不过，娶不起媳妇盖不起房。实在没办法了，就让自己娃“倒插门”给人家当娃好歹成个家。
他们家的情况虽然不是太好，但也不是那么差。起码，他觉得还不至于让他们哥仨中间谁去“倒插门”。这样的话，他觉得对于他们的父母是一种侮辱性的伤害。因为，在他们那里，叫儿子去“倒插门”，就说明父母没本事，挣不来钱养活不起儿子了，就把自家儿子“嫁”出去了。自古，都是嫁女的欢天喜地，嫁儿的伤心落泪。
铁锁这么些年一直坚持发了工资就立马把钱送回去，就是想让家里的情况能尽量好些，不要出现他们哥仨中间有人会被“倒插门”。为此，铁锁对自己抠得很，一个月给自己身上连二百块钱都不留。他觉得自己不打牌不喝酒，不用操心吃又不用操心穿的，要钱没用。他就是偶尔抽几口烟，烟也是当时最便宜的九分钱一包的羊群烟。就这，他也抽得很节省，一天最多一根儿，都是饭店里闲下来的时候才抽。有时候，他刚点着烟，猛然有个啥事情，他就得赶忙掐灭手里的烟，把它夹在耳朵上。所以，他这一盒子烟，往往能抽多半个月甚至快一个月。
衣服呢，用妮子经常笑话他的话，“一年四季老是那一身儿，老虎一张皮。”她说他嗇皮得都能剥一层树皮给自己做一身衣服的光景。有时候，开玩笑的时候，妮子还故意逗他，“你干脆去临潼当个兵马俑，人家会给你整一身铁衣服，你不光不用花钱，还能挣好多钱呢。真这样的话，我们去看你的时候，兴许能还能给打折呢……”
妮子这丫头，嘴皮子利索，有时候又有点女孩子特有的刁钻。叫她一下子把铁锁给说得，憋红着脸递答不上来话，就闷着头在那里擦拭他的勺子和厨刀。妮子越发觉得他好玩了，拿这样那样的话惹他。
他们之间的彼此熟络，就是在这样的好几年时间里建立起来的。铁锁是真觉得妮子好玩，有钱，朴实。但是，他从来没敢有过其他啥念头。他太知道自己是个啥底子，他一直觉得他跟妮子俩人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他的心目中，自己的媳妇家应该就是跟他们家一样，她应该是农村本份人家的女子，长相一般，不麻缠胡来。他说不出大道理，比如门当户对，但是心里就是这个意思。至于“倒插门”嘛，在他这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在他的意念里，就认一个理儿：“好树根不离地，好男心不离家。”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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