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念书这事情，关键在于个人。内因是关键，外因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小邢这就是被家庭的关爱这个外因感动，更被自己内心的渴望鼓动，所以他的状态就一直保持得那么好。就像万米赛跑，他全程都处于遥遥领先的位置。高考的时候，一如平常的水平那么稳健，他稳定发挥，最终被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录取。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在西安这么多大学里，也就仅次于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也算是前三甲级别的了。这样的消息，在他们学校里算是放了卫星，在他们村里那更是震翻了整个村子。“邢家三小子考上西安名牌大学啦！”那些日子，这个消息就像刷子一样成天地在人们的心头上刷过来刷过去，刷得大家的心里痒痒的麻酥酥的舒坦。人们在街上扎堆儿吃饭的时候，不提说一下这个消息，就好像饭少了盐或者缺了醋一样，寡淡了许多。
喜悦浸泡了半坡上的邢家整个院落，就连场院上白杨树枝头上喜鹊的叫声也清脆亮丽了许多。家里人那些天走路的脚步比往常似乎轻快多了，就跟脚底下安装了弹簧一样；脸上老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笑意，甜甜的，就像抹了蜜蜂从油菜花上新采的蜜。但是，喜悦毕竟替代不了学费带来的压力。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父母总在炕上嘀嘀咕咕地成晚上不睡觉，在商量着什么。哥儿几个不用问都猜得出来，是为了凑学费的事情在犯愁肠。
家里前年刚刚给二哥娶了媳妇。他们那里的彩礼高得出奇，十八万，一个子儿不能少。要娶媳妇，肯定就得先盖房子，家里那个三间房肯定不行了。盖房子娶媳妇，在农村都是大事情，就像放鞭炮里的二踢脚，双连响。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平常也就是个刚好差不多，这么一下子就给这二踢脚炸得里净外光了，还拉下了快二十万块钱的饥荒。可以这么说，三儿读高中这两三年的生活费学费，都是家里人硬挤出来的。
钱这个玩意儿，真的是个硬成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你还真的没什么办法。地里抠不出来，天上也掉不下来，就得一分一分地硬攒。小邢自打走出高考考场，就跟几个同学联系勾络着一块儿去了个建筑工地打工。像他这样的，眼下也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干些出笨体力的活儿。他走的时候跟家里人说了，“考上了就当提前攒点儿学费，考不上了就当提前进入社会，实习。”——生活对于他，没有什么退路，复习一年，不用家里人说，他自己都坚决不会同意的。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他还在脚手架上正忙活着扳钢筋。还是包工头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把他叫下来告诉他这个喜讯的。“小伙子，行啊！考上西安那么好个大学，给咱工地都争光了嘛！”
这个包工头也是个很热心的实在人，在结算工资的时候，硬是多给了他五百块钱。“这算是咱们工地对你的支持，不多，但是这就是咱个心意。”
小邢给感动得，嘴里说不出话，两只手直打哆嗦。这个时候，不管怎么说，好意思也罢不好意思也罢，这样实实在在的帮助，他都得觍着面子先收下。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先得解决燃眉之急。开学的时间就剩不到十天了，家里的境况他一清二楚，父母肯定在家里急得转圈圈儿呢。
他们那个村里从来没有人到过西安那么远的地方，去过兰州的人都不多。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家里人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想让他把钱带宽展些。通知书上说学费是6000块钱，新生生活用品以及生活费等一些杂七杂八的备下来，紧算慢算也过万了。
要说一万块钱真算不上太多，但是对于一个欠着快二十万外账的人家，那可就跟一块大石头一样压着了。家里头搜腾净光，连同小邢打工挣来的钱，以及大哥一块一块攒下来的，不到6000块钱。关键是开学时间快到了，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凑齐，他们家人都犯头疼。为了二哥娶媳妇，家里养的羊，能卖的都卖了，太小的羊羔子还没办法卖，也卖不上价钱。家里拉的那些饥荒，把亲戚朋友和乡党都借了两茬子了，现在再要向谁开口借钱，他们感觉自己的嘴实在是张不开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4000块钱把他们一家人愁成了麻花。
这时间也真是个人来疯。平时的时候过得慢慢悠悠的，很多人就像在熬日头一样地熬时间。到这个需要它慢一点儿好给他们一家人有些缓冲的机会的时候，好像故意加快了脚步。眨眼之间，后天小邢就得背上行李出发了。4000块钱就像个石头，压得家里人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下。难道，就因为这个磕绊要耽搁家里这么多年的期待么？父亲母亲的眼角熬煎成了豌豆角儿，嘴巴上明显起了泡。——心里着急，人就上火。
等到晚上吃罢饭，父亲叼着旱烟锅子出门了。家里人虽然都没说啥，但是心里都明白，父亲又去村里想办法借钱去了。眼看过了11：00了，还不见父亲回来。小邢就跟母亲说了一声，他出门去看看父亲。
山村的夜晚寂静得很，夜色如洗，月亮像刚刚充了澡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那么清澈那么明净。秋天的味道在夜色里弥漫开来，让人心里一阵甜蜜。可是，心里有事儿的小邢，此刻完全没有心思欣赏这山村美丽夜色和景致，也没有心思品尝丰收时节的甜蜜和喜悦。他脚步匆匆，朝着坡上那些还亮着灯的人家院落走去。
他已经问过了四五家，都说父亲来过了，坐了一下，又走了。看来，父亲这一路过来还是没有借到钱，他还在继续坚持。等到来到坡顶村长家院子外头的时候，他听到了父亲跟村长大叔的对话：
“哥呀，这么多年，你的负担一直这么重的。摊上一个腿脚不灵巧的老大，老二也是跟咱一样只能出笨力气干粗活的老实头儿，好歹算是给娶了媳妇成了家，不容易啊。按说对这个捡来的三儿，你是咋都够够儿的了。现在呢，娃争气考上个好大学了，咱咋都替娃替你们高兴。可是啊，我心里一直也在琢磨着：现在这世道，人心难测，亲生的儿子不管父母的事情都多的啥一样的。你说三儿要是到了西安这大地方见了大世面有了大本事，将来不回来了……你一家子都咋想的？”
父亲很长时间没说话，屋子里一片持久的静寂。然后，父亲像是把烟锅在窗台上磕了两下，咳了两下喉咙，才慢慢地说：“兄弟，这事儿我也想过。不瞒你说，自打把他抱起来抱回家，送他上学念书，我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可是我就觉得我不会看错的，我不信三儿这么些年念的这么多书都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风很轻很柔，从小邢的脸上刮过的时候，把他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像扒开了大河堤坝似的扒拉开来，泪水轰然而下。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