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科长坐在路边人行道公园的长条凳子上，神情茫然地看着身边和路上像轻烟一样来往的人。
他上周一下午刚刚被领导叫到了办公室。领导很严肃很慎重但又丝毫没有掩饰地跟他说，让他去一个山凹处的小站上当负责人。——这其实就是发配，单位里面的人都心知肚明。
“我其实真的是舍不得你走，你在咱们局办公室把各项事情处理得这么好的，我都不用操啥心了。可是，年轻人嘛，总要去底下锻炼锻炼，后面也好进步的。”
那是单位一个僻远的小水管站，只有五六个职工。他们都年龄偏大，在那里就当是找清静的。三两个还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上班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子哗啦哗啦地来，下班的时候骑着车子哗啦哗啦地走。他们怎么多年之所以能守在那里上班，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不跑路，挣工资，还都是净落了。
惠科长有一种像苏东坡一样遭贬的感觉。而这被贬的根由，他太清楚了，简直比苏东坡的乌台诗案还冤。苏东坡是躺着中枪，但毕竟还是因为他自己的脾气不好性子耿直，又给人在文字上留下了把柄。他呢，简直就是晚上还在家里睡觉呢，就中枪了。
——他中招的由头是给领导帮了个忙，而且还是领导求到他跟前，他托人家给办好了的。
世上的事情真他妈是根本就没有啥谱儿了，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纯粹就是出于自己私人情份。——前年的时候，领导给亲戚办事儿找到他跟前了。是领导小姨子的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想进个单位。不知道人家从哪里打听到的，他跟那个单位一把手是大学同学，而且关系还不错。领导亲自出马来托他办这个事儿，他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人家那个同学很给他面子，他跟人家说了事情，半个多月后人家就把事情给办好了。
那一天下班他还没回家，爱人就打电话叫他赶紧回家，说有人在家里等他着呢。
“谁？”
“张局长家嫂子，跟她侄女儿。”
“啥事儿？”
“人家没说，就说要等你回来，见见你。”
惠科长急急忙活地回到家一看，果真是局长家嫂子带着托他办事儿的侄女来感谢他来了。
“小惠啊，太感谢你了。小玲娃的事情办好了，老张叮嘱我一定要带娃过来当面谢谢你呢！”局长家嫂子把话说的，叫惠科长的屁股都坐不到沙发上了。他就抬了抬屁股，把半个屁股搭在沙发扶手上。
“还是娃优秀，同学反馈说单位主要也是看中了咱们家这个娃的才能。”惠科长在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上锻炼多年了，一些给人戴高帽子的话也能说得张口就来，叫人听了简直就是发自内心的。
“谢谢叔叔！”这次事情的主角那个女孩儿——小玲，也跟他表示了感谢；她还提过一些礼品，“叔叔您一定收下！”
惠科长连推带挡，小玲急得都快哭了的光景。显然娃是诚心实意的，又刚刚走上社会，一时间不知道咋办了，只好一边央求着惠科长，一边拿眼睛可怜巴巴的向姨妈求助。
局长家嫂子也就在旁边搭话了，“小惠，你就收下吧，要不然娃回去了也睡不着，更没办法跟她爸她妈交差。”
说着，她让小玲把礼品放沙发后面一放，拉着自家侄女就出门走了。
惠科长给整得没办法，坐在客厅里倒发起愁来了。爱人那会儿在卧室里一直没出来。听客人走了，就出来到客厅。看到惠科长那个愁巴巴的样子，倒有些吃惊，还有点好笑。
“咋了？事情办好了嘛，咋还给发开愁了？”
“她们给送了点礼品。——关键是里边还有一张超市购物卡呢。”
他给爱人一指沙发后面的那几样东西。
“真的？”爱人有点不大相信，过来一看，果真是。“现在这社会，办个事情也都这样的。再说了咱也是求了别人的嘛，我感觉没有什么吧？”
惠科长深知其中的奥秘：那个叫小玲的女孩儿，局长肯定给教了让她去自己的那个同学那里也去过了，而且拿的东西肯定比自己的要多要重。既感谢人家接收她，也便于拉上关系嘛。他其实就只希望小玲感谢一下自己的那个同学，他这里完全没有必要。毕竟嘛，自己在人家娃姨伯手底下干事儿，还指望人家提携呢。要搁一般关系，这礼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他想，不过，一般关系也求不到自己这儿来，自己也未必给办啊。
那一天晚上，惠科长想了很长时间，想到了很多东西。说实在话，他是叫小玲给他拿东西的事情为难住了 。人家娃跟家长应该是真心实意要表达感谢的，但是，关键那个超市购物卡要一万块钱呢，这等于给自己脖子底下垫了一块儿砖头嘛。因为这事情局长肯定知道的呀，而且拿什么东西可能都是他给指点的呢。这么一来，自己去局长那里的时候，该咋拿东西呀？惠科长想得头疼！
去年一年多时间，单位的人事冻结。他有想法，谁也没办法。同学在年前调整的时候，去了另一个单位。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们单位人事有动静了，他赶忙去跟局长坐。
那次去跟局长坐之前，他一直为自己给局长小姨子女子小玲的事情心里盘算着呢。工作上，跟领导配合了这么多年了，领导看在眼里那是自然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记在心里。——心里究竟咋样想的呢？现在这事情，古人说“无利不起早”，如今是“无益不帮忙”啊。大家对权力的崇拜，已经深入到了骨髓，而且很露骨的现实。
那天晚上，领导好像有意无意似的，老把话题往其他事情上引。扯了大半天，他的事情领导始终没给个啥话。惠科长心里就很不安定，给郁闷的，一晚上都失眠了。
那几天，单位里头暗流涌动，虽然表面上大家一个一个看起来都那么平静的。
上周一那天领导叫他上去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应该是他的事情。就像坊间流传的，他要提拔的时候多。没想到，领导给他倒上了茶，扯了一会儿闲事儿后，居然给了他这样的安排。
不只他意外，单位里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当了那么多年拉磨驴子，居然被这么打发了？”
他算是看清楚了，即便他不出来，科长的位子也不保了。因为，新来的科长恰好就是他同学所在那个单位新来的一把手的妻弟。
“临河看游鱼，倚树听山鸟。”他来这个僻静的水管站后，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就出来沿着河道溜达。走一走，看一看，心境慢慢开了。他的思想忽然之间透明了：原来自己是整天应对着繁忙，现在主要是应付着空闲。他发现，人在忙的时候，往往没有时间思考；只有在闲下来的时候，才能好好安静思考。“世间的事情，所谓的帮忙无非是利益的互换互通而已。那些所谓的大忙不谢，是需要一定的关系和境界的。”
“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想不通的事儿。”看着欢快跳跃的山涧流水，他心底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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