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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土地|韩乾昌

——源于一个梦

女人死了。

认识女人那年他十八,火一样熨帖而潦草的年纪;女人是旷野里一株桃,许已栉沐人世四十年?他没问过。

阳春舒至,蛛丝绾梁柳絮穿红,粘在身上扑入脖颈,将整个人纠结网中;愈挣愈凌乱,索性由它罢!莫若溯流听水。失会子神,抽草梗在手,裁成一截儿一截儿,吹去,打个旋儿就不见。要跟石头说句话来着,自己先笑了。漏残声咽,回眸凝伫,暮霭驮住远山,兽脊顺炊烟沉潜。一个激灵。扑棱声中,见一只燕子斜剪径向瓦楞背后了。如十八年光阴,慌乱匆促。

十八岁已不小,当不得青春。但也许如后来所知,叫晚熟吧?眼前人生,常懵懂若梦。无由落寞,无边哀愁,伴着阵阵悸动,送来缕缕凉风,渠中冰凌,抚去指尖犹寒,却不妨丝丝温婉泌出,回首刹那,掌心已汗涔涔了。仿若昨夜的梦。梦太长,长到足把过去十八年敷演跌宕。岑卧床上,肺腑真切,灵魂却早出躯壳,神游向幻境了。不知何时,书落地上,手握满把实在。握住滚烫握不住虚空。呀!倏忽履云又临深渊,一层忻怡一层心惊,轮番复沓,还缠杂些些悔恨,绵绵恓楚;刚一阵颤栗,似电似露,诸多不真实。快慰如流,才奔涌而搖撼一树桃花,顷刻零落,随书中人渐行渐远。泪摇摇欲坠。何处箫声落琴声又起,自古多情伤离别,空付千里烟波。这次第,嫩寒锁梦,花气袭人;春泠池皱,酒香尤冽;欻然沉酣,书剑飘零。

雕梁画栋。正是警幻府邸。

《红楼梦》读过不知几回。回回停在贾宝玉初试之处。一座青埂峰壁立,万难逾越;无稽崖下,不尽荒唐。贾宝玉腿间冰凉一片,羞煞袭人。而一腔深情,如孟庭苇歌中云雨,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醒来已暮春时节。

暮春时遇见女人。

遇见女人时,她包旧帕。帕下是饱蘸风霜却仍鲜活的脸。赫然入目一抹高原红,两汪秋水横波,提醒她曾多年轻。那点子不安分,忽闪一下就熄灭。使他瞬间耽惘落入臆断中。她忙她的事,手底每个动作都与他无关,又都与他相关。随手臂摆动,她腰身跟着摇曳,就把一个原本不很突出的臀贡献出来。这当然不啻恩典。只是对于自己某种念头,他深以为耻。毕竟女人身在梓桑,而与他阡陌相对。

虽他也是桃源中人,毕竟已见过外面世界,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人可比。但那个世界那些美,于他若虚。眼前这片高原才是实有。一抹红,那么真切,温柔可亲而又缄默宁静。一瞥惊鸿,淡淡忧伤;与点点冲动一并泛起。虚实相生,构成一切触手可及的细节;件件落实于眼前,桩桩使人恋慕又使人无地自容。

她似察觉他的困窘。蓦然回眸向他一笑。继而充满善意的撇撇嘴。也许那一撇里大有深意,他却无法攀缘她的深意。只感到一阵激流湍遍全身,心旌神驰,瞬时汗从各个毛孔溢出。他该走了。他脚在地上跐来跐去,双手交叉胸前,以使下定决心。方欲起身,才发觉深深陷入无法自拔,蜿蜒匍匐下去。

举目四望,唯有呼吸在她家墙上各处胡乱冲撞。竟不知天地何以如此逼仄。这时她甩帘出门而去。再跳进门槛时,一阵异香扑面而来。帕子已不见,身上换了一件开满碎花的衣裳。抬头一刻,竟有意料之中的妩媚娇羞。他心里说不上喜欢还是厌恶。也许他以为她的爱娇与她年纪有不相匹配的错落吧。她给他的复杂情感,交锋盘旋着,向脑中冲刺,有一瞬整个大脑被吞没而失去知觉。当短暂清醒,异香愈加肆无忌惮。感动莫名,他有大喊一声的冲动,却咽焦似灼。他仿佛知道自己是谁了,冥冥中一双眼向他凝视。

之前被苦闷包围哀愁撕扯时,他不认识那样的情绪,也不知那些经由情绪而引发的情感,在提醒他求索什么。甚至也没有求索的念头,一切无因无由。仿佛有不被理解的恼恨,有不被懂得的愁怨,有不知何来不知何去的空惘,有不可救药的悲哀以及无法抑制的狂躁。感觉他自己是一头困在圈中的驴子,向天空撕咬,大地愤怒,自怜自伤,自怨自艾。

我要!要——

他听见自己呐喊。

想起游戏后的漂浮坠落以及无边罪恶之感,羞耻之心使他绝望。他想要逃,却视力模糊,模糊中一双手——一双仿若神灵的手,向他缓缓伸来,向他身体靠近,他一个激灵想要躲避,却被什么神秘力量攫住不能动弹。其实不算好看。手过于粗糙沧桑,没有光泽也不绵软,但当那手离他愈近,他愈感无可抗拒的魔力。这时异香又来,他想死也心甘,不如束手,不如沉沦,哪怕万劫不复!

当恢复一点意识。他才感到自己已赤身裸体在她面前。而她正扒下自己衣裳——后来他想,既然急着扒下当初何必急着换上?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颤抖中衣服偏倔犟,要使很大劲,近乎撕扯。她气息喷在他脸上,有留兰香味——她竟如此短时内换了衣裳,又漱了口。

何不用青盐?他想。

他为自己瞬间跑毛而失笑。接着笑凝为诧异——

她吐着信子。

许是命吧。当他想到命时,同时闭眼等待某个时刻降临。也许那个时刻跟死时差不多。一经想到死,巨大幸福感将他漂浮起来。他感到一种从未经见的柔软,尽管柔软里还有硬的东西不时戳弄他一下,让他发抖。她不知何时钻在他身下。她闭了眼,口中呢喃若沉入梦魇。她的表情说不上是哭是笑。这种复杂的表情让他略微苏醒一点,即刻知道柔软来自她的身体,坚硬亦来自她的身体。她身材谈不上好,当然怎样好怎样不好,他没有概念。只觉倘若她再多肉一点就更好,就可以不必承受清醒,专心领会了。当他犹疑彷徨,她睁眼。睁眼一瞬她笑。笑出鱼尾森森,让他扫兴,让他懊悔。却也在她的笑里感到她的包容。她如少女的笑,仿佛一朵本该春天开放的花,开在深秋,更添一份妩媚。他开始觉得那鱼尾断少不得的,他感动于那些为他而迟来的花朵;他见那些花,怕被遗忘又巴不得被记住,害臊又孤单。

当她再笑,笑出声,且拿她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捂嘴巴时,他才发现她的不怀好意。他像迷失的孩子,趴在荒原上不知所措。她在笑他!她笑他懵懂!这该死的女人!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接着羞涩使他甘受摆弄。一只手将他轻托。他竟可耻的原谅了她,他竟感恩于她轻轻一托。她的手在他臀尖,她给他从容导引。像领迷路的孩子。她托起他,轻轻将他往下一摁。他被她摁入火山。呃!他感到熔岩漫灌四肢,淹没身心。他感到自己在支离、在消解。他感到他的生命回到原初状态,他感到自己是个婴儿,重回子宫,被包围汪洋之中。他在里头肆意翻滚,尽情撒欢儿。他想哭。当他想哭时已有两行液体滚滚而下;关不住,愈关愈有铁流纵横。

也是后来总要自责的理由。他竟那样沦落了,彻底却毫无理由,那样盲目那样毫无抵抗——若沦落要一番悲壮后才甘愿画地为牢的话。他羞耻。羞耻居然使他快慰丛生。

当铁流滚滚跌落——沿着诡异的路径。他身下地动山摇。那是雌性的土地。那里水草丰美,那里玉露琼浆,那里有他贫乏的词汇所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忽然不再有坚硬的力量,唯有万顷碧波,在苍茫大地间汹涌。谁主沉浮?是她。是那雌性的土地。那里原本贫瘠如洗,如今却是充满希望的地方。

他终于跟她狂奔起来。他们奋不顾身。她由神灵的救赎变成鬼魅的诱惑,他愿意随着上刀山下火海。天地不在了!收留我,带我走吧!把我交还于你,任你处置。当他呐喊尚未抵达耳膜时,已先入鸿蒙,所有狂奔所有横流,臻于一点,死亡的顶点。难言中竟还点点疼,带了未知而蓬勃的跳动……他哭出声。

她竟笑靥如花。她竟终于绽放。

花雨满天,如颗颗闪亮的星子。

他感到幸福。感到巨大满足。他要就此长眠——在那雌性的土地。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彻底苏醒,又怎样走出来的;当他感到自己,是在谷底。

谷底阵阵幽香,如兰如麝。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当他循香而去——

巨大的落寞再次侵袭他,啃啮他。是与之前决不相似的苦闷,决不雷同的哀愁。倘若曾经漂浮,还能堕入空惘的话,现在连空惘亦不见。

面前万丈迷津,而无舟楫。

渐有愧悔,渐生怨恨。这女人。都是女人使他失去苦愁的资格,亦且连可耻本身都成可耻,昙花一现的希望随了前途渺茫,只剩绝望。

他将不配!他绝望得很。

若干年后,仍深信不疑。

尽管那时关于女人,早已失落一切消息。

女人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

直到以后多年,他才又想起她。

她死了。他才知道她永远活着。

他才意识到自己活到今天,竟都拜她所赐。

当他把《红楼梦》读过十遍,初试云雨不再遮望眼;当他某天翻开严歌苓文字,当他看到她笔下《雌性的草地》,合上书一瞬,他明白了关于她的一切。当他领悟如梦似幻的人生,当他踟蹰而又坚定于梦幻之间穿梭,再次跑过她雌性的土地,他平生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并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将去何方。他在她的土地上穿越彼此前世今生,她死去的撩拨死去的羞涩,死去的狂野死去的温柔,及死去的一切一切重又浮现。

他是一粒种,自由自在,飘落无依。她入他梦,揽他入怀,她收留他一切。她给他一片旷野任他纵横驰骋,她导引他向土地内里探索,向灵魂深处耕耘,带他寻找他失落的桃源。

当他后来终于破土。他舟楫自渡。当初摆渡者却消失不见。

他无法再将她称作那个女人。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称谓。

那个女人,他想对她说话;当他说时,他步入一片土地。他泪流满面。

女人死了。

多年前一个夜——

夜里青烟袅袅,香风阵阵,漏声戚戚,燕语切切,绕梁三匝后,她浮现——

她向他一笑,又殷殷招手,他喊她,叫她抱她,哭她,他奋力想留她却留不住。当她远去,他呜咽一声,跌进光阴深处。空中桃花瓣瓣,妙音淙淙,回眸尘寰,落红成阵,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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