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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乾昌 || 悲悯的姿态

悲悯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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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身在福中不知福。许是富贵久了,那幸福便抓不住、挠不着,要找个凭借才踏实似的。于是,大观园里就来了个不知哪门子的刘姥姥。也难怪,贾家住的是龙渊潭府,刘姥姥走的是羊肠小道,只因一场薄如蝉翼的因缘际会,贫穷与富贵打个照面,俚俗撞了精致的小蛮腰。两厢观照之下,才知道,这人间啊,真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有人米烂成仓,有人食不果腹。人间自有不同真相。可谁料,贫穷有贫穷的不安,富贵有富贵的荒凉。

刘姥姥的荒凉,是家里狗儿板儿、鸡儿鸭儿的荒凉,眼见一家子揭不开锅了,不如碰碰运气,往贾家走一遭。可这向贾府的路啊,就像人的心事,它曲里拐弯儿,一脚踏出决绝,一步落下忸捏。风尘仆仆地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瞅见贾府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冷不丁倒把刘姥姥唬了一跳。细思量,这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伺候。便打起十二分的殷勤,深深道个万福。有人谦卑,就有人摆谱,好赖有个热心人终究不忍,指出一条明路,又得一个孩子提点,刘姥姥顺利见到王夫人的陪房。说来也巧,偏这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以前曾得过王家一点子恩惠。机巧加上些许人前的体面,周瑞家的答应的慷慨。于是,前面走的是刘姥姥,后面紧随板儿,这会子正把一肚子忐忑半跪在凤姐的炕沿上。大概如贾府这样人家,被打抽丰也不止一遭两遭了,虽说今儿来的是刘姥姥,往常恐怕什么张姥姥王姥姥的,来的也不是少数。王熙凤拿得稳当,说的堂皇:皇上家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呢。

凤姐到底精细人,脸上满面春光,身子终究不过欠了欠;一边拨手炉灰儿,一边自如应付着。也是大户人家的涵养,一来不致落下口实,二来么,也别短了礼数。

这三来嘛——

这个当儿,凤姐等着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处来回话呢。说着周瑞家的就来了。偏王夫人就记得这门子穷亲戚。她也说了:以往不曾让他们空手回去的。言下之意,要凤姐度情自便,把这上门的姥姥打发了。谁知好事多磨,就来了个借屏风的贾蓉,是珍大哥的儿子,王熙凤的大侄儿。一个借屏风,一个打抽丰,可不是一对儿!当着刘姥姥的面,凤姐到底把来借屏风的贾蓉奚落一番,显摆了当家奶奶的优越感,可临了还是把屏风给了。打发了东府里的大侄儿,凤姐才把目光转向这边、还巴巴儿的“你侄儿”。刘姥姥这话虽粗俗,却也透着爽快。凤姐向来喜欢响快人,若继续忸怩下去,大概黄花菜都凉了。谁知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凤姐手头就有给丫头做衣服的二十两银子,择日不如撞日,撞上的偏偏是黄道吉日。于是,就这么着,王熙凤和刘姥姥之间的缘分就结下了。

其实回头想想,从刘姥姥打算碰运气,到门口遭遇石狮子,乃至遇到周瑞家的,以及那刚好送来的二十两银子,仿佛都是偶然,其中某个关节忽闪一下,刘姥姥就有可能白跑一趟。然而现在,怀揣银子回村儿的刘姥姥并不知道,偶然叠加一起,就成了必然。

就像凤姐的女儿巧姐,多年后,成了坐在纺车前的“二丫头”。

也是因为必然,刘姥姥带了满满一车瓜儿菜儿,二次来到贾府。这次,她一来就见到凤姐,天缘凑巧,从来不黏糊的王熙凤就说了一句:大老远的来了,何不住一晚再走。这话就跑进王夫人耳朵里,又敲在贾母心上:咦!正想找这么个积古的老人拉拉话儿呢,可巧不巧!

饶这么着,一出“携蝗图”的好戏,已经在酝酿中了。

不知谁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这边厢,却是饕餮客遇上珍馐宴——

便如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

敲锣打鼓,好戏开场。

既然是戏,得有主角儿有配角儿、有龙套有行头,大家配合着,才能热热闹闹演下去。刘姥姥的行头,是满脑袋横七竖八的菊花,而脑子里装着的,却是田野里摔打出的智慧与厚道;王熙凤鸳鸯他们的行头是黄杨木的大海,镶着金、包着银的象牙箸,腹内可藏着“坏水儿”。

锵锵才锵锵才,凤姐有句话儿要交代。刘姥姥到底经见过的老人,一点就通的。于是自然是皆大欢喜。刘姥姥一番入攮豪饮、且蹈且舞,让一众富贵温柔乡的丫鬟小姐喷饭的喷饭,绝倒的绝倒,打滚儿的打滚儿揉肠子的揉肠子,这一滚一揉,谁知竟掀开贾府华袍的面子,把底下的里子给翻出来了。

照见贾府里子下内容的,正是像一面镜子般的刘姥姥。她的到来,让一场富贵与贫贱的偶遇,终成两种人世彼此的反省与观照。镜子与现实,贫穷与富贵,具象与幻象,真实与虚妄,恍惚间,究竟是谁在调侃嘲弄谁?正如刘姥姥闯进贾宝玉的怡红院,迎面而来,都是镜子,人与物,面面相觑,竟一时分辨不清了。

而于这镜子,刘姥姥最终照见了自己,也照出了他人。

第一个照出的是贾母。尊为富贵闲人的老太太,平生享福惯了的,大概也就需要一个参照。这一比竟出人意料,原来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刘姥姥身板儿竟还如此康健硬朗,这让老太太终于有了自谓“老废物”的感慨。这固然是贾母的自嘲,但也何尝不是反省。恰是刘姥姥蛮荒的生命力对照出自己荣华里的羸弱。大概富贵若没有这样一场对照,就无以为富贵,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成了一种无知无觉的麻木。贾母经见过贾家先祖们创业的不易的,如今又过了三四代,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就像贾府那些丫头们,原本穷人家出身,现在跟着主子们也学矫情了,竟也掂不清银子又不认识戥子。好在还有如平儿、鸳鸯等,难得清醒着,她们也向刘姥姥赠送了自己的物件儿和衣裳。这是点醒,也是对慈悲的成全。这是后话。

此刻,刘姥姥还要照见另一个主角儿贾宝玉。刘姥姥随口说出雪地抽柴的茗玉,是不动声色,明察秋毫,知道老太太对宝玉的疼爱,以及宝玉对女孩儿的疼惜。这是对宝玉美好心性的反照。而刘姥姥杜撰出来的茗玉,却有非凡意义。《红楼梦》里名字带玉的人都不简单,故事里的茗玉于十七八便死去,成了仙,也成为宝玉心上的结。自然让人联想到林黛玉。宝玉不甘遍寻茗玉的无果,正如后来于黛玉的公子无缘。而宝玉对茗玉的执念,预示了他对人间情爱的贪恋。遍寻不见的结果,则是刘姥姥无意间的点化。即:世间一切皆如露如电,否则,那塑着茗玉像的庙,怎么就被雷劈了。但人世有些点化,不是即刻就能领悟。冥冥中让你遇见,是照见当下的你,而下一个你,却在未来某地,悄悄等着。此去经年,宝玉要身披袈裟立于雪中的,定然要与当初不见的茗玉相遇,也与那个等着的自己相遇,瞬间放下,即刻了悟。

困于自己的,何止宝玉。红楼一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局。正如住在潇湘馆的林黛玉,门前的千杆竹便是要拿了眼泪来染的;薛宝钗住的雪洞,便是日后要素面相守的;迎春的菱洲与惜春的藕榭,便是迎春花偏若蒲柳而长于水中;而于惜春,便不过藕花香残,惜春日暮,青灯古佛,斯人独坐……

既然是局,局中人自然还执迷着。

比如妙玉。栊翠庵那一树一树的梅花,日日修剪过的,落了雪在上头,那么冷洁孤傲。刘姥姥一口茶,杯子便脏了;众人站了一回,整个地面也腌臜了。杯子脏了由宝玉收了送人,地站腌臜了,宝玉叫来小子抬水来洗。但人心呢?

妙玉大概忘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要洗的哪里是地;尘埃也从来都在人心里头。

大概谁也没想到,不久后,被妙玉格外担待的宝玉,他的房间就要被刘姥姥熏了一屋子酒屁臭气。贾母把妙玉沏来喝了半盏的老君眉递给刘姥姥,其实是递给心中另一个自己,正如此刻被嫌弃的刘姥姥,她喝过的杯子正揣在宝玉怀里。这一场栊翠庵品茶,是各自遇见自己的一个契机。但这杯子以后怕还要回到妙玉自己手里。那时,正是妙玉于“风尘肮脏”中遇见自己的时候,当初被她嫌弃的杯子,正是点化她自己的法器。

待宝玉一众人离开栊翠庵,妙玉即转身关门。也许还留着一道缝吧?那还贪恋着的一点子藕断丝连,似乎在红尘中远去;而关住了的,不过是那如梅花瓣儿的残雪一般,白里映红的一颗心罢了。

其实,关梅花什么事,关红尘什么事,所谓偶然,亦不过是必然,所谓必然,也不过是偶然。

偶然撞开机括的刘姥姥,不留神闯入宝玉不曾轻易示人的领地,留下的,除了一屋子酒屁臭气,还有后来,一场关于白茫茫大地的指点迷津。

而此刻,同在迷津中的,还有王熙凤。

说来奇怪,杀伐决断如阿凤,黑人家三千两银子眼都不眨;许是目睹一路风尘的刘姥姥,偶然触动心底的疼,生命之轻忽成生命之重,正如后来她给刘姥姥的八两银子,与当初那三千两银子一样,沉甸甸。

王熙凤片刻的不忍,给了观照她自己内心的契机,亦为身后巧姐的命运留下一种可能。只是那时王熙凤尚在迷津,并未照见影影绰绰中的渡口。

向来,人们理所当然把刘姥姥进贾府说成打抽丰;通常都在说富贵面向贫贱的谦卑是一种低姿态,殊不知,贫贱的昂扬向上何尝不也是悲悯。就像贾母当时面对刘姥姥,发现天然里孕育出一种蓬勃蛮荒的生命力,那是贾母不曾经见的人生体验,也是为她打开的一扇窗。想来,倘没有富贵与贫贱这一场相逢,便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间。

当富贵与贫贱开始惺惺相惜,何尝不是彼此的慷慨赠与。

刘姥姥带来的几袋子瓜儿菜儿,如今变成满炕明晃晃的银子,和众人充满柔情蜜意的零零碎碎。其中居然还有一包药。刘姥姥口中不住念着阿弥陀佛,众人只当救了她,殊不知,她才是真正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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