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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山水休閒生活

 明人山水休閒生活

吳 智 和

摘 要

山居、攬勝、舟遊、恬適等四類生活樣式,是明人山水休閒的生活主題內涵,而四類樣式生活主題則又各有其衍成的生活子題,這就是社會生活漸次開展的歷史流程。山水休閒關涉至為廣泛,而生活子題又類型繁多,本文僅能就其中較具體者舉證實例略為說明。如:山水的恬適休閒生活主題,只舉例溪山逸遊、坐香習靜、結社雅集、禪佛清言等四項生活子題,其餘則概不涉入。山水休閒是明人的時代心事,也是生活中的重要「山林關目」,而明代士人階層又好事搜奇,創生生活內容題材,記錄見聞閱歷的生活瑣事,並纂集生活閒賞小冊,而成就其時代性的璀璨生活文化。明人社會生活的開展,文獻資料存世豐碩可採,將成為爾後「生活史學」探研的主要議題。關鍵詞:明代、士人、山水、休閒生活.

一、前 言

山水休閒生活,本是傳統中國士人階層真賞生活的主軸之一,明人認為:「快心娛志,莫過山水、園林。」 1山水本是大自然天成的性靈之地,明代士人也認為遊山玩水是性分之樂,而「山水性靈生活」則是傳統士人階層的時代共識。「吳多湖山,名人韻士率選勝以自娛,而園林之名遂傳海宇。」2士人卜築湖山,天下名山多寺觀,山水遂被賦予人文色彩,而形成山水、山居、寺觀的人文景象。明人投情於山水之樂,訪山問水,求閒求靜,「欲尋清涼境界」3的時代生活文化現象,是頗值得注意與探討的一個課題。山水、山居、寺觀三者,固然是士人休閒生活中欣羨追求的性分之樂與清涼境界,而舟遊山水則向為明人所崇尚,不僅活絡璀璨的山水休閒生活內涵,同時也為傳統的山水遊記增添異采。山水休閒生活的主體本是當代人物,所謂:「名山遇詞人賦客,何異士遇知己,一入品題,情貌都盡。後之遊者,不待按之圖經,詢諸樵牧,望而可舉其名矣。」4山水休閒不僅是士人生活文化團造的時代契機,更是累積遊記史地知識的歷史動因。以明人為數可觀的山水遊記而言,猶如《山志》、《寺志》、《方志》一般,舉凡:山考、形勝、遺跡、寺觀、人物等,具體而微皆有涉入,而山水遊記則又是活生生的生活實錄與史地記載。明人山水休閒生活非浪舉,行前備具,遊而有記,「可謂善遊而能言者。」5山水休閒生活的開展,實質上就是自然、人文的一種交會與融通,也是考察一個時代生活文化的依據。明代士人不但為後世遺留豐碩可觀的山水遊記,同時也編纂著述多采多姿的生活閒賞書冊,僅就茲二端而言,已足可稱述與探討。

二、休閒在山水生活中的位序

明人常言:「余志在山水。」 6又說:「凡人身雖閒,心不能無寄。桑者閒矣,十畝其寄心也;碧山閒矣,桃花流水其寄心也。吾儕謝事閒居,心既恥為不善矣,而或寄之詞賦,寄之山水,寄之蚤酒,寄之花木禽魚,要于自娛。」7「休閒」二字,意謂休憩閒適,明人不言「休閒」,而以「閒適」來詮釋,即閒身簡事,各有其適心之意,適即「寄心」。若閒心茫然無託,「耽空習懶,滅其心於不用,將昏昏沈沈,飽食終日。」8 明人休閒理念界定,頗為分歧、飄忽,為具體說明便利,試將休閒、生活、山水三者理念,分述如下:

(一)休閒理念

明人詮釋「休閒」,各有其生活上的體驗,不盡類同。祁彪佳認為:「中無所得,而求樂於事境,即果閒矣靜矣,亦不可據以為常,況非真閒真靜者乎!以是知雖非營於名逐於利,而求閒求靜,總為嗜欲所牽,其營營逐逐一也。」9祁氏提出事境、閒靜、適心三者之間的主客關係,而總括為一「適」字。又說:儒者性分之樂,不在境遇間。即以境遇論,惟適然而來,適然而止,來不知其所來,止不知其所止,庶幾乎境遇之樂,無殊性分耳。乃若營精藻翰,溺志歌舞,有意以為之者,皆苦因也。即疏泉剔石,架壑磺穑陨灾猓阌X累心。甚矣,適之難言哉!10苦因、累心,即是牽於嗜欲的因素。馬駙更進而提出「閒快之情」,來註釋休閒的要旨所在,意即「寬閒愉快之情」。據其言:「夷曠消散之趣,必境與人俱勝而不偏廢。有境而無人則野,有人而無境則舍。有人與境而無夷曠消散之趣則且野。」11夷曠消散之趣,人與境俱勝而不廢,終究必須以「寬閒愉快之情」為前提,即:閒、趣以至人、境,皆兼而有之。明人崇閒、尚趣、淨心,視「閒」為清福,視「趣」為樂地,視「淨」為心田;稱之為:「居然雲水閒人」,「陶然自然之趣」,「方寸居然蓮界」。休閒理念,由閒適延伸至天趣,理念雖然歧出而終歸一致。陳繼說:天地萬物皆有其自然之趣,因其自然之趣而為自然之觀,則趣不窒乎天之成,而觀不泥乎物之陋也。自然之趣,不外乎日月煙雲之晦明也,不外乎山川草木之流峙而榮悴也,不外乎寒暑之往還,魚鳥之翔休也。又不外乎動靜之間,而遇之者為自得也。12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及魚鳥,無非皆自然之趣。至於淨心,也是休閒理念的內涵,山水固然可以淨心,桃花水發、魚苗風生、避客逃忙、不聞炎涼,不鬥曲直、林間松韻、石上泉聲、水心雲彩、沈水一爐、趺跏坐禪、覽勝掇奇、避暑銷夏等等無一不可淨心。王宇說:「癸丑之夏,予以抱疴乞假,寄居長干里中,一室斗大且西嚮,炎威逼人,畏焉而輒犯。乃復逃之安隱寺,水木映帶,幽賞冷然,常穎士之語韓持國,無以逾也。始知乾坤大矣,別自有清涼地待我。」13 清涼地即淨心田,也是休閒淨土。明人休閒理念,宛如理學家析理一般,辨入細微,有足多稱述之處。

(二)生活理念

屠隆提出「達生娛志」說,認為:「智士作達,委而任之,順自然之撸牨刂林冢邑澝也溃瑫r到即行。或縱娛樂取快目前,或寶營名不朽生後,命曰曠達。」14明人生活理念,各有其詮釋與解讀,而文人階層在面臨不遇之時,溫飽文墨,可勉而持的生活,則成為退守的「安樂窩」。田藝蘅,字子藝,號品 子,浙江錢塘人,汝成子。七舉不遇,僅以歲貢官休寧教諭,旋即罷歸,遂放浪西湖,優游山林。他認為:人之有生,田不必廣,稼穡足以糊口;宅不必美,樸足以棲身。背小山面清溪,左林而右圃;妻有隱志,婢則愚足供于內,僮僕蠢蠢足役于外,且耕且織,自食其力。及時輸公,不聞催科;有無貿易,免求于人。出不必車馬,足常健;往來有舟,小而安;遠遊不過百里,無貽室家憂。15田氏的悅生論,質言之即傳統中國士人階層自給自足的安樂理想。莫雲卿也說:夫人有生之樂,固不在遠,性適于居處,食息起坐,外無他道也。使家有薄田五十畝,抱山環水,啦獲隨時,旱潦無苦,饔餐可給,邨童溪女,紡織漁樵。有室廬數椽,雩竹蔭鬱,水石清湥S摩之床,臥貞居之榻,焚香讀書,啜茗頤靜。蓄道德以固本真,保形神以全天授,優游故吾不出戶庭足矣。16莫是龍字雲卿,以字行,更字廷韓,松江華亭人,如忠子。十歲善屬文,有聖童之稱。以諸生不次貢入國學,累舉不第,鬱鬱得幽疾以死。田、莫二氏,其父皆為嘉靖間進士,是士人階層中的溫飽之家,也是「枕詩藉書,旦呻夕吟」的文墨之家,與「鄉舉里選,賓王貢國」的簪纓之家。17莫氏的安樂論,是居家型的靜態山水生活,與本文主題較無涉入;莫氏性好遊,見其文集所載遊記,居家安樂說,僅是其生活理念而已。陳勳欲一葉扁舟自放於山巔水涯,認為天下名山水無盡,不能游,此事可惜。他說:城市非卜居之地,古之隱者或入空山翳幽岩,共妻子草衣木食,不與世接,斯風邈矣。今縱不能爾,亦當擇遠郊僻村,淳樸之鄉,林茂水深,頗饒魚稻通舟楫,資生之具,可不求于外而徵給者於此。種圃、山樵、水漁,有以自供。18陳氏的生活理念是村居型林茂水深的山水生活,近於田藝蘅的悅生論,又有其權宜的隱居思想。就隱居而言,田、莫、陳三氏的安樂理念,實質上都是半隱生活;以休閒而論,隱居思想是休閒生活的人生實踐。這也就是明人文集中有關生活的序、記、書牘、傳記中,連篇累牘所載盡是休閒生活史材的歷史因素之一。

(三)山水理念

田藝蘅指稱:「余性在山水,凡宇宙間奇山水,自念足跡能遍歷,則人世浮華皆不足以易也。」 19明人的山水情懷,杖缭械浪f的:「天下之質而趣靈者,莫過於山水。」 20金幼孜也說:「夫天下之樂,莫過於山水、泉石、煙雲、花竹、魚鳥之物。會於心而觸於目,以供遊賞之適,臨眺之娛,使人神志舒暢,意態蕭散,無一毫塵累,足以動其中。」21莫是龍則對佳山水作一具體的界定:山非高峻不佳,不遠城市不佳,不近林水不佳,無流泉不佳,無寺觀不佳,無雲霧不佳,無樵牧不佳。古之真隱曠士有道術者,多托跡乎名岳焉。要之山無隱士則林虛,故世有巢居子,山林道尊矣!22莫氏佳山條件說,即:山高峻、遠城市、近林水、有流泉、有寺觀、有雲霧、有隱士,也符合傳統士人對天下佳山水的認定。明人山水休閒生活,析分之即為自然、人文、人物,也就是當代人物的生活理想,選擇自然界的佳山水,寄情人文色彩濃郁的休閒理念,交織成一幅生動的生活圖像。例如處士劉則遠,「所居據山水之會,有禽鳥之美,採山釣水,倦於仕進,故以處士自號。每芳晨良夜,或杖策爽溪尋源,或泛舟下四華遊壽水,翛然山水間,有古隱者之致。」23劉處士平生擅一丘壑,而樂近山水之鄉。所謂:有道之士,進亦樂退亦樂,寓情於山水、魚鳥間亦樂,蓋道在此,樂亦在此。清江漁隱陳彰晦,「結屋于清江之上,恬於進取,惟以延師教子為務。晝則扁舟一葉,適情於雲水之鄉;夜歸讀古人書,講論道德以充其所有,號清江漁隱。」24不論是所居據山水之會,或結屋於清江之上,明人的山水心事、情懷,昭然若揭。在野士人階層的時代自處共識,上者居山水,其次寄山上,再次親山水,而仇山水則斷非傳統士人的生活本色。明人的山水休閒生活,不論是居山有五宜或山居有八德,山水與友朋是明代士人的兩大性命追尋,也可以看出休閒在山水生活中的位序。25 如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乙亥歲(崇禎八年,西元1635)的《歸南快錄》,丙子歲(崇禎九年,1636)的《林居適筆》,以及丁丑歲(崇禎十年,1637)的《山居拙錄》等三種生活日記中,所記錄的不乏是山水休閒的生活實錄,山水、友朋也是日錄的主題之一。試引數則如下:於定省之暇,尋山問水,酬觴賦詩,一洗年來塵容耳。就此鬧熱場中,欲尋清涼境界,是則厭動喜靜之常,不可與洒脫無累者同日而語。26祁氏在《歸南快錄》小引中,如是言其心境。乙亥歲十一月二十二日:曉起,方櫛沐已,抵天鏡園,暢遊其亭榭最勝處。飯後,放舟九里,與友人步於表勝菴處,共坐鷗虎石上,一望曠絕幽絕,無不狂叫。從山趾下,欲遊天瓦菴,不果。至水鋸山房旁,一溪噴薄而至,兩石挾之飛舞,似欲搏人。山房為陳太乙所創,今已荒落,予輩憩玩不忍去,山雨欲來,乃促而登舟,仍從蘭蕩至雙溪港晚泊,雨徹夜。27這一則日記,就是明人山水休閒生活的片羽寫照。丙子歲正月「初八日。舉放生社於六竹菴,諸友咸集。茶罷,遊柯山,諸友別,予留寓山卜築。晚歸,遇微雨,與內子登舟,即宿于舟中。」28三月初五日:曉起,再遊怡園,自山足至巔,石甚奇峭,披之得古人題咏字。放舟於斑竹菴,汲泉啜茗,令小師持一字,邀何芝田出晤。午晌至婁公,何芝田至,偕遊蘭亭山,行無輿馬,幾於 足而不知其勞。歸舟,作重遊蘭亭七律,又作夜泊小隱山七言及遊怡園五律。別何芝田於斑竹菴,乃入城,泊於龍華寺前,邀內子入舟,諸友別以小舟,同至陡舋。29二則日記所錄,如:舉放生社、遊覽柯山、寓山卜築、宿於舟中,遊歷怡園、石甚奇峭、古人題咏、汲泉啜茗、邀友出晤、作詩記遊。一日之中,山山水水,人物往來,不斷變換生活的主題,這段山水生涯的休閒主體,不可言喻。丁丑歲六月二十四日。「至柯園,邀止祥兄過寓園。薄午,倪鴻寶、曾謙甫、柳白嶼、可一師同舟至,舉五簋於四負堂。小憩起,共酌于靜者軒,及暮而去,賓主懽洽。」30七月二十七日:趙君實及商十六兄來晤,即與蔣安然以肩輿至普度親菴。拜先子神位,謁葛年伯,留小酌,遊其新構一園,即在南屏山下。柳集玄、湯淡友久俟于白蘇閣。及午,乃同行至靈隱憫菴上人方丈,齋罷小憩。閒坐冷泉,且探飛來之勝,欲登其顛,至半而止。歸仍坐石上,看清泉飛漱,神骨雋冷,境極勝故欲作詩,苦不得佳句,僅閱《西湖志》數卷,即就寢。31《歸南快錄》等三種,所記載的閒賞生活史料,是明人豐碩的山水休閒生活瑰寶小冊之一臠,已足可佐證休閒在山水生涯的時代位序。當明人將休閒理念、位序溶入生活之中,而成為一種時代性的生活文化一環之時,實值得今人反思與借鑑。

三、山水的山居休閒生活

明人好山居之逸,而山居休閒生活的取向不外:靜、閒、趣、宜,而四者都是休閒的內涵。山居有林泉之逸,又得天然之趣,雖有山水然以居勝。高濂認為:「安命于生成,靜觀物我,認取性靈,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懷抱之中,獨玩魚鳥,左右琴書,此外何有于我。」32 高氏的「自足論」,就是休閒內涵的靜、閒、趣、宜。高氏進而引申說:

能自足於窮通者,是得浮雲富貴之夷猶;能自足於取捨者,是得江風山月之受用;

能自足於眼界者,是得天空海闊之襟懷;能自足於貧困者,是得簞瓢陋巷之恬澹;

能自足於辭受者,是得茹芝採蕨之清高;能自足於燕閑者,是得衡門泌水之靜逸;

能自足於行藏者,是得歸雲倦鳥之舒徐;能自足於倡酬者,是得一咏一觴之曠達;

能自足於居處者,是得五柳三徑之幽閑;能自足於嬉遊者,是得浴沂舞雩之瀟洒。

若此數者,隨在皆安,無日不足,人我無競,身世兩忘,自有無窮妙處,打破多少塵勞。奈何捨心地之有餘之足,而抱意外無妄之貪,果何得哉?似亦愚矣。33人生中所面臨的窮通、取捨、眼界、貧困、辭受、燕閑、行藏、唱酬、居處、嬉遊等,若能自足則各有意境可解脫,「若此數者,隨在皆安,無日不足」一段也是休閒人生的精義所在。而擇山以居的生活方式,實質上也是自足論的生活實踐。

明人「避喧志隱」,如宜興逸人吳綸,「創別墅二於溪山間,南曰樵隱、西曰漁樂,逍遙乎其間,自號心遠居士,意以靖節自擬也。」 34西洞庭處士徐震,生長湖山,「謝賓客,歸山中,日焚香垂簾,雖鄰里無行跡,而詩終不廢也。」「日藏深山,賦詩止以自娛,往往世不復知有處士矣。」35 江南梅伯華,「好居山澤,每與騷人、處士,徜徉泉石雲壑之間,終日忘返,不識者疑為仙云。」 36明人好山居,不只「避喧志隱」一端,尚有其他因素的考量。顧璘認為:凡居,恒藉山水為勝。山以屏、水以鑑,非徒爾也。屏于山則端凝尚體,峭厲尚節,而吾有得於實;鑑于水則量以容廣,智以澄別,而吾有得於虛。若夫日月烟雲之麗,草木禽魚之生,晦明慘舒之變,以達其用,以成其文,一皆有助於德,此真知山水之情者。37顧氏的「山水修養說」,也是山居取向的選擇要項之一,此即時人所云:「古之君子未遇之時,講業於山林閒曠之野,以充其材、養其德而成其文。」38 所以湖山之勝的「吳中山水名天下,高人韻士,占幽勝治臺館,靡有遺矣。」 39不論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或是山居有五宜,山中看山聽泉,洗心寫意等等都是山水良藥,養生利身的生活實踐,所以明人樂與泉石山水為伍,休於乎適、於乎宜、於乎靜、於乎閒,快意人生自有足樂之處。為具體說明便利,茲將山居休閒主題,析為四類,分述如下:

(一)山居取靜

陸深認為:「凡人之情必有避,觀于避,斯知其人矣。是故避位者讓,避名者賢,避世者哲,避喧者隱。夫喧讙聲也,城市多喧,山水則否。大抵山益高、水益深,則境益靜,而喧益不到。」40山居取靜,在傳統中國居野士人階層生活中是一種理想、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人生行藏的取捨之道。如沈菊莊「築居邑之缾山,好植花卉,養晦其間。」41 豐山之麓,有隱者吳翁,「耕于斯、樵于斯、世居于斯,鄉人以其能得茲山之樂,而加以半山之號。」42沈、吳二氏,「志寄乎山」,皆取山居之方。又如吉水王端:先人固隱,又闢地作堂以盡山川之勝,而名之曰環秀。蓋鳳岡在其後,蒼翠奇拔,左右騫翥,如鳳凰舉而羽翼張。前挹金塘,湛然黛蓄。又其前則鰲峰也,森聳羅列,紆青繚碧,上入雲際,大江東流經其下,遠而望之,滄波瀰漫,與天一色,皆斯堂之勝概也。43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故君子卜宅,必相其宜,然後得安取靜。于孔兼在《山居稿》二件書牘中提及其謫居十載,「無復有意人間事矣。聞丈(馬弘衢)杜門養靜,耽學無生,又寓意手談,寄情花事。」44 深表欣慕之意。又說山居十有三年,「性不喜譚禪,而吾儒靜定之學,則不敢不盟心也。」 45杜門養靜,盟心靜定,雖然是理學門徑,實質上也是山居取靜的休閒生活方式之一。「靜定山居者,浮梁戴公廷節之別墅,而因以為壽藏者也。」「居之外,山徑委蛇,蔭以竹木,越三百步許,樹石表曰靜定山居,猶云靜翁之居定於此也。」46 戴氏以進士為監察御史,歷廣西布政使,自署靜翁,心恬而不競,以疾請歸,營此以居,知靜定之為樂,也是明人山居取靜的本意。

(二)山居取閒

明人常言:山居是勝事。清閒無事,坐臥隨心;閒為水竹、雲山主;未老得閒,始是閒;放得十餘年閒,便為千古點出無限奇言妙義。明人言「閒」佳句,絢麗可採,如:晨起推窗,紅雨亂飛,閒花旅也;綠樹有聲,閒鳥啼也;煙嵐滅沒,閒雲度也;藻荇可數,閒池靜也;風細簾清,林空月印,閒庭峭也;山扉晝扃,而剝啄每多閒侶;帖括囚人,而几案每多閒編;繡佛長齋,禪心釋諦,而念多閒想,語多閒辭。閒中滋味,洵足樂也。47明人山居取閒的時代消息,可以此則記事來佐證。周廷用也提及:「石泉之下,有隱君子焉,心閑趣逸。」「石泉之上,木石盤鬱,花卉葱蒨,三君子而五大夫可以為侶矣。」48稱居士心閑趣逸,為「泉石之樂」。王紱,「偃息九龍山中,味泉石以為樂。嘗偕其大夫三五輩,或臨流或登高,意氣雋邁,襟懷蕭爽,故自號九龍山人。」49味泉石,也是「閒」的一種涵意,所謂真樂所在得之自然即是閒。錢塘湯尚質,別號雪心,「端潔好脩,不仕而家居,其居並吳山之陰,遶舍種竹,鑿池引泉,周流庭間。雪心日誦詩讀書,怡然自樂也。」50怡然自樂,也是一種閒適。明人山居詩,也常以閒來襯托山居生活的適,如:茶 適閒情、幽閒不待賒、安飽意閒適等等皆是。杖缒驱埶f:「古惟巢居之徒,豪濮之侶,能蟬脫塵埃,造物不復能為之拘,可謂遁天之民。故曰:不是閒人閒不得,能閒不是等閑人,信矣!」51

(三)山居取趣

繁華氣微,則山林趣重。彭大翼《山堂肆考》中,條目羅列歷代〈人品·隱士〉的生活,如:擁膝巖側、山水自娛、漱石枕流、棲丘飲谷、雲棲木食、馳騁日月、枕帶林泉、妻梅子鶴、泉石膏肓、花木僚友等等,52雖然是前塵往事的歷史典故,卻成為明人好古的生活嚮往。就休閒生活而言,都是「山林關目」,也是「山居取趣」的內涵。衢之龍游,東行五十里曰青陽,地最幽勝,山水合奇而獻秀者,東有金華山、南有九峰、北有峴山,中有縠溪之流,演漾而環繞。溪傍多田園花木,隨所居者皆清曠可愛,惟胡氏希華之居為最佳。「希華嘗植千餘松,歲久蕃茂,作室於其間,鳥韻風聲,煙光雲影,其相動乎晝夜而足以為耳目之悅者,有大山長谷之趣焉。」53范仲淹十三世孫范以貞有堂,命名曰「山意」,據山水之勝,山光水韻,群山錯秀掩映四望,飛泉四流交馳其中,「家當佳山之會,其必得乎山水之趣而深寓意於其間,所謂仁者樂山者。」54范氏以居山故,得山居之趣。趙汝邁卜築靈洞山房,據其言:日掃一室,淨几明窗,焚香燕坐,或誦古書、或咏古詩、或臨古帖。興到則消搖泉石間,鶴舞鶯歌,不減孔稚圭、戴仲若家樂。倦掃一榻,展簞而臥;山光滿几,雲容拂裾;夜分篝燈,寂然萬緣都息;唯聞泉聲,泠泠度耳,此吾居山之所獨饗者也。55 獨饗日常生活的一切,也是山居取趣的常調。

(四)山居取宜

袁中道的「居山五宜」:1.寂居山中,友麋鹿而侶梅鶴;2.繁華之習漸消,清淨之樂方新,青山在目,緣與心會;3.居山中,一意理會一大事因緣,必令微細流,蕩然不存;4.業緣在前,未能盡卻,必居山中,乃能掃除;5.生平愛讀書,深山閉門,可遂此樂。 56靜居山中,有性命可究,有書可讀,有山水可遊適,安往而不樂?又安往而不宜?吳從先在《小窗清紀》中,有〈清享〉一目,如言: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具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世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有能與奇者。……楊柳岸,蘆葦汀,池邊須有野鳥,方稱山居。香積飯,水田衣,齋頭纔著比丘,便成幽趣。……梅溪之西,有石門山者。森辟爭霞,孤峰限日,幽岫含雲,深溪蓄翠,蟬吟鶴唳,水響猿啼,嚶嚶相雜,綿綿成韻。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花,偏饒竹實,山谷所資,於斯已辦。57清享三則,所入山水、雲霧、猿鳥、蟬鶴、竹木、花卉等等,都是山林關目,山居所必宜。靜、閒、趣、宜四者,並不足以盡山居休閒的命題。本文的用意,是在擇取明人子、集兩部中的山居史料,來佐證休閒生活的開展,以窺見明人山居的時代心事而已。當山居生活被明人定調為:不喧、幽閒、深趣、適宜之時,一個時代生活文化也得以成型;於是山居生活的典範,則成為雅好山水人士嚮往的人間淨土。王世貞說:「余性喜林棲,而受數左海人,而郭居無可游目者。僅能壘石疏池以依稀山水之似,頗為游客之所麋集,不勝煩而中悔之。且以其自人力,目境 而杖屨易窮,益厭其無當。」58 王氏深悔卜築「城市山林」的不當,而嚮往「自然山林」的不拘,則明人山水心事不言可喻。

四、山水的攬勝休閒生活

明人山水遊記中,攬勝休閒恆為山水生活中的主題。明人喜遊,雅好問奇,樂與泉石山水為伍,以丘壑自娛。遊蹤所至,遍及五岳八方,千山萬壑必精蒐其勝乃已。59明人嘗言:「士人有三願:一願識盡天下好人,二願讀盡天下好書,三願看盡天下好山水。夫此三者,皆身心性情之事,豈不快然至樂哉!」「山水,性之所適,登臨眺覽,神爽俱豁。」60 聞啟祥也說:「人生臭味,莫過道德、性命、山水、文章。」 61莫是龍認為:山川岑寂之間,知之者稀,與人惟恐不少。王摩詰詩云:「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此語最識霞外之理。余嘗呼一童子入深山中,探清流茂林,人跡不到處,危崖斷,藉草踞石,竟日獨坐。稍惡饑渴,吞氣納津,差不甚苦,便謂此身與世了不相關。忽聞樵牧,隱隱出沒遠近,妄意武陵桃源非遠。他時,或在朝市塵勞,或應接俗子,憤懣無緒,念此一段幽絕之景,移置目前,覺心地清涼矣!62 明人重視山水休閒生活,視山水為心願、為臭味、為性靈,為說明便利,茲擇四端,分述如下:

(一)奇景攬勝

山水以相遇而勝,以相敵而奇。山水生活,自以搜奇為永恆的主題之一。儲巏在〈題遊名山記後〉稱:吳郡都君玄敬,性沈靜,攻古文辭,酷嗜山水。所至輒選名勝者以遊,徜徉其間,極幽遐奇詭之觀乃已。退則託之楮筆,稱所欲言,使人讀之歷歷然,履巉巖而聽潺湲也,可謂妙於文矣。63王鏊在〈遊名山記引〉中也提及都穆的搜奇攬勝生活:翫月終南之顛,過首陽挹夷齊之高風,登華山弔希夷蛻亟,登嵩山入少林寺,濯驪山溫泉,入王屋扣司馬子徽之扃,三門、砥柱、龍門、伊闕皆極天下壯觀。近如兩京畿甸諸山,皆遐探邃討,搜奇快怪,而又能以文字發之,讀名山記雖不識其地,若身至其地者,可謂善遊而能言者矣。64都穆《遊名山記》四卷,所遊歷天下名山無數,如遊〈觀音巖〉中記載:余性好山水,所至之處,山水之佳者未嘗不遊,遊必有作,所以識也。丁卯春,來官南都,南都地稱佳麗,凡山之近而可遊者往往遊之。聞觀音岩,屹然長江之上,為天下絕景,獨以道遠不及登。九月甲子,工部司務錢君,邀予及兵馬梅君,為茲巖之遊。65觀音巖攬勝的動機,是在其絕景之奇而成行的,明人山水心事可以都氏搜奇為典範人物之一。張維機在〈游西山記〉中說:「余覽王梅溪遍歷名山,多有題詠;宗炳每游叠悟秀川,必窮其幽勝;陶弘景性善山水,盤桓不能已己;向子平與北海禽慶,遍遊五嶽。余慕其佳致,望高巖、瞰大澤,輒為賞心。」66明人尚古生活,遊賞僅其一端而已。王祖嫡在〈遊華山記〉中提及:予多病,雅有尚平志,每逢緇流、羽客、畸士、高人,輒詢五嶽之勝。咸以五嶽惟太華最高而亦最險,人不易登而仕宦尤難,何也?他山之險,可輿者半,是山陡削六千仞,僅一線而上,扶掖且不能措手而何言輿?67華山有四難,俗云:捨命遊華山。「凡言遊華者,率至二坪,詢三峰勝蹟,擬譔欺人耳。予曰:有是哉!他日必宿絕頂,以償夙抱。」〈遊華山記〉是明人奇景攬勝的代表作之一,王氏歎曰:「茲遊也,天下之絕險,而亦天下之絕奇,恨迫于王程,不能盡歷。」「啟禽慶之遠攬,資少文之臥遊,亦以一褐一瓢,他日重來為公案云爾。」68

(二)寺觀攬勝

寺觀的園林建築格局,是山水攬勝的休閒生活主體之一。而寺觀名勝、古跡以《徑山志》中所載,自大人峰以至徑山港口,就有 84處名勝;古跡自開山至佛聖水,也有 46處之多。不是眾多徑山遊記所能盡述,而其他寺觀類皆如此豐碩,一山即一名勝古跡博覽區。王宇在〈游南庵記〉中載:余養疴長干,蓋數游天界,云天界山形如鳳,而三十六庵,碁置其中。如半峰之巉巖,竹居之幽靜,功德之清敞,月山之軒豁,萬松之雄麗,叢桂之深邃,古拙之樸雅,西庵之逶迤,其松篁、花石、屋宇、徑路、位置皆可人。余每嘯咏其間,輒竟日忘返,而最後乃得南庵,在三十六庵之最深處。茅屋三間,竹逕陰森,數里幽勝乃甲於諸庵。而清泉一道,飛幽壑,小橋跨澗,雨後潺潺有聲,倚杖聽之足當鼓吹。凡天界諸勝,無不可觀,所恨乏水耳,而南庵有之。游天界者未必知也,以其僻遠自藏,不挂人目,不邀人步,非探幽選勝,幾失之矣。69 天界山36庵,就是一座完整的寺院園林,而各庵寺又專擅山之偏勝。田藝蘅記載:「坐于勝果禪寺,松濤徐來,梵音益振。齋罷,登睡千佛閣,曲徑盤紆,長江浩渺,撫檻久之。」70又載:春二月二十二日,田子寄宿妙行寺,曉上人主之;二十三日,宿昭慶寺,霄上人主之。二十四日,搖子良臣邀游西湖,而欲買舟,則舟價騰踊而名舟且盡發,其所留者率衣袈敝舫耳,良臣難之。田子笑解曰:「余水鄉人也,而性屬山,何必更浮水,只從山可也。」于是良臣復稚街亚冶阏撸镒釉唬骸副鄙绞讓毷鴮毷滋烊粓D畫閣。第慮好事者或先得之,廼馳檄統上人主之,幸毋為他好事者所先得也。」遂偕張子壽成、翁子之登往焉。71 明人寺觀攬勝,食宿恆由上人、羽士主之。陳師也說:「山水之適,偶興至則肩輿獨往,山寺一宿再宿。」 72天下寺觀所在占盡山水名勝,士人留連信宿,歷代皆如此。

(三)古跡攬勝

世有巢居子則山道尊,山有古寺觀則勝跡崇。田藝蘅在〈吳興遊覽記〉中載:五月乙丑,「晚至德清,遊紫陽觀,謁餘不亭侯廟,侯晉吳興太守孔愉也,以討華軼功封此,因墓為廟。」丙寅,過衡山,「山上舊有項羽祠,又烏程東北,亦有項王廟。」「戊辰,遊玄妙觀、天寧寺,寺有普覺堂,乃趙子昂所書。登飛英塔絕頂,塔建于唐,舊傳三十七層,高六十五丈,今止七級已殺其半,約八百六十餘年,中峙石塔,外建木塔恢鯙楹陦眩币娞。己巳,訪霅溪館、銷暑樓故跡,不可復得。庚午,六月朔也,登溪光亭,遊慈感寺,中有清容軒為孟钭x書所。」73田氏〈吳興遊覽記〉一文,所記載都是古跡攬勝,史地知識如數家珍,其山水遊記諸篇,在明人眾多遊記中別樹一格,稱之為山水史地訪古紀錄也不為過。在〈遊徑山記〉中,田氏也記載:壬寅,雨,午霽,良臣命其子國獻相余行,謁搖相公祠,即搖氏之祖也。……道傍巨碑矗立者五,中為徑山興聖萬壽禪寺,大書各徑尺五,乃宋孝宗宸翰,其餘皆宋、元記。……甲辰,雨,巳刻稍霽,過大人峰一名天顯峰,謁開山國一禪師影堂。觀靈雞塚、喝石 , 本一石,劃而為三文,若川字,昔惠崇善觀音呪欽法師坐石屏後,令之叱頗者。由 左而上尋蔡君謨煮茶泉,了不可得。大抵玆山茶佳而水亦稱,諸僧苦不多蓄耳。再上為放生池,其形如月,又名月池,週遭闌盾,埋沒荒蕪中,景悉廢矣。亭中碑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各從其類,億萬斯年。不著為何人所題。74 傳統中國的名山寺觀所在,就是一座天然的古跡博物館,人跡所至,遍目都是名人勝跡,一座山即一歷代古跡的珍藏之寶。

(四)山莊攬勝

晚明名士貴池人吳應箕認為:「東南園亭之勝,予游者十之九。予鄉多山,三吳多水,故所居在山水之閒者為少,即有之多以人力位置,若自據林泉之絕而幽深曠敞,常與天氣通,又去人閒不遠者,予未見也。」75 王世貞也指稱:「凡山居者恒恨於水,水居者恒恨於山,山水居者或 且瘠而不可以園適於目者。」 76吳、王二氏所言,指出山、水、山水居難兼得其美。湖山園林以水勝,多屬別業型的水居;而山莊園林以山勝,是屬於居家型的山居,各有偏勝。山莊園林不同於湖山園林,前者是聚族而居的大型天然山林,而後者則是家庭別業的小型人為山林。明人雖好山居,然多屬家山近水的溇有再|,少有重嶺深山居家舉動,有之也僅是聚族而居的山莊園林。從明人眾多的山水遊記中,除常見的寄宿寺觀外,山莊、民舍信宿是慣性的選擇。吳應箕指出宜興南岳之勝,有吳氏別業在焉。「樓在溪之右,遵而入有梅數百本,交枝倚榦,可謂梅埜。溪左竹十餘萬竿,蔽不見天日,從此把臂入林,仰視所築舍,又出竹杪,蓋山之麓矣。舍瞰空為廊,人皆行竹上,穿廊得門則軒宇虛徹,遙觀兩溪直在階下,而太湖縹緲在窗楹中,故奇絕也。所構屋不多,俯仰開蔽,曲極意態,長松列于檻閒,怪石臥于松下。」吳氏向友人陳定生說:「世所謂園者方百計,以求其似山水,安有即山水為園者哉?此殆為僅見矣。」贊歎為:「名節存三世,東南第一園。以其擅有天勝,稱為第一不虛。所謂三世名節者,吳自安節(達可)、徹如兩先生以理學氣節著名,至問卿已三世,問卿即園主人也。」77王世貞也指出:「環陽羨而四郭之外,無非山水。其山之冠則皆青峭鬱麗,其中則宛轉深窱,而其下則多巖空玲瓏。其水之為湖,若溪若 者,皆泓渟清泚,可濯纓而鑒髮,山水之所交蔭則皆沃埜。」78環陽羨而四郭之外,皆甲墅名圃,吳綸子吳仕石亭山居、吳安遠吳氏別業在焉。宜興山水鄉古稱陽羨,隱士居此山中,代有名人。宜興山莊園林藉自然山水為景,山莊攬勝與山居園林結合為一,是明人山水攬勝休閒生活的主人。

五、山水的舟遊休閒生活

明人好舟遊,而水鄉澤國奧區,則須具舟以行。陳繼提及:陽湖為吳中大澤,滉漭數千頃,左攬玉峰,右帶郡郭,後挹虞山之秀爽。況乃春而岸芷吹香,汀楊舞翠;夏而荷氣生涼,輕雲蕩影;秋冬而又漁歌欸乃于蘆花之月,空明晃映于雪霽之天,足以資遊覽而嘯傲。79荻溪王廷禮瀕湖卜築「陽湖草堂」,中有涼臺燠館,園池花竹,弘麗清勝。吳中陳淳,「所棲曰五湖田舍,有茂林、脩竹、花源、柳隩、鳧欄、鶴圃、酒帘、漁艇,極隱居之勝。城中甲第委而弗居,留一子守之以奉祀,絕意仕進。」「不入城,即入一扁舟野泊,信宿而返。」80卜築湖山,選勝而居,不論是備舟或買舟,舟是往來必備的交通工具。如費元祿有別業「設采館」在湖上:「設采湖中,余置舟一,以淡勝;南園置舟一,以濃勝。南園命棹,輒鼓吹行酒,余惟攜筆床、茶 ,令童子吹短笛而已。興致不同,亦各言其適也。」81 明人舟遊山水,是最具有時代性的休閒生活品味與特色,玆取四端,分述如下:

(一)隱士舟遊

舟遊本是水上交通工具,然而「一葉扁舟」不僅是傳統中國山水畫主題之一,也是俗世生活中一種反俗的行為表現,更是性靈文學的內涵之一。吳從先認為:「逸字是山林關目,用於情趣,則清遠多致;用於事務,則散漫無功。」82舟遊代表一種逸、一種適,明人常以煙艇往來形容隱士舟遊的飄逸不俗。如宜興隱君心遠居士吳綸:扁舟往來吳越間,必載鶴鹿自隨,至叢林窮壑、修篁灌木,輒憩終日,相羊吟哦,不令主人知之。或知之輒奮絕驚去,終不言姓名,人亦不知其為誰?83時人稱其為人風神散朗,操履修潔。尚書顧璘「在浙物色孫太初不可得,稍閒輒道衣幅巾,放舟湖上,幾行求得之月下,有舟泊斷橋下,一僧、一鶴,一童子煮茗,笑曰:『此必太初也。』移舟就之,遂往還無間。」84孫一元,字太初,不知何許人。嘗棲太白之巔,故稱太白山人。風儀秀朗,蹤跡奇譎,玄巾白袷,以鐵笛鶴瓢自隨。嘗西入華,南入衡,又東登岱,又南入吳會,遂棲遲不去。與劉麟、龍霓、陸崑、吳珫,稱苕溪五隱。85蘿石翁董澐,不知何許人。家徒四壁,毫毛不入於心。時名能詩者,吳下沈周、關西孫一元、關中鄭善夫,皆與之游,往來賡倡。遇佳晨,攜親知蕩舟江湖,拖屐雲山,凌危履險,吟嘯忘歸,放浪于形骸之外。處士倪雲林,晚亦務恬退,黃冠野服浮游湖山間,以遂肥遯。黃姬水,所居環以奇卉異石,焚香獨坐,蕭然世外不與世接,惟清泠素侶為開一徑。雲間有山人陸中行,吐納風流,辭寄婉逸,每衣險衣,弄扁舟五湖間,信風來往。一日過吳門,姬水異之,瀟灑相遇,晨夕拍浮曰:見陸生引人自遠,不必山水。竹溪逸民陳洄,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世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當明月高照,水光瀲灩,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宛轉若龍鳴深泓。隱士史明古,好著古衣冠,曳履揮麈,望之者以為仙。間與親友吳鐵峰,扁舟往來,月為雅集。以上諸人生平,詳見《國朝獻徵錄》〈藝苑.隱逸〉。不論是蕩舟江湖,或是浮游湖山、弄一扁舟、小舫蕩遊,都是隱士舟遊的一種休閒生活表態,也是明人好古復古的時代生活文化現象。

(二)湖澤舟遊

江南地處澤國,水道縱橫,頗便舟楫往來,書生有暇,兼亦有資,遊歷山水自以舟遊為首選。錢塘聞啟祥認為:天生一巖壑,非遠非近,亦溡嗌睿赡嚎沙S坐隨臥,烟波極目而無其險,行止任意而無其勞,經年探索而勝不窮,一日婆娑而趣已足者,其惟西湖乎!欲領西湖之妙,無過山居,而余尤不能忘情於舟。山居飲食寢處常住不移,而舟則活。山居看山,向背橫斜一定不易,而舟則幻。山居剝啄應對猶苦未免,而舟則意東而東,意西而西。物色終有所未便,又甚寂而安,舟之功德侈矣哉!86聞氏比較山居與舟遊之適,認為舟遊具備活、幻、功德三條件,山水遊歷自以舟遊勝出。劉暹《湖山敘游》中則認為:湖景麗於晝,湖情暇於夜,主一舟焉以司晝夜之長。晴開雨泊,傍樹依雲,栩栩然也。雖然猶未也,神飄忽而無所着,其為遊也不靜矣。於是舍舟而僦居,半在山而半在水。……湖之境有未歷,湖之情終未周也。於是乃以一舠一杖,出沒於堤橋烟水之中。舠興杖止,舠止杖興,任心意之所如,指晴雨以作輟,無刻不以遊為事,無日不與湖相周。力之所到,必逐境而尋求;力所未到,亦望焉而生羨。87杭以湖勝,湖以遊勝,遊以時勝,三者相因。劉氏的湖遊,是採半在山半在水的方式,來領略西湖山水,頗得休閒生活的要旨所在。祁彪佳在其日記中,常提及舟遊之樂,十二月「初二日,設五簋,邀叔父及止祥兄與鄭九華,舟中小酌。是日,風日頗佳,遊情甚暢。」88三月「初七日,從樊江移舟至曹山,遊青棘、暢 二園及石簣山房。從護生菴放舟,出水宕,登吼山旱宕,遊陶氏別業。更策杖登山顛,坐臥一大石下,作蝦蟆山五古一首。放舟至陶堰,遊鏡漪、讓木、後樂三園,復至漚谷,為陶長吉所建也。」89馮夢禎在其日記中也有舟遊記事,如:某年九月三十日,「舟人負行沙上百餘步始達舟,僅兩艙臥六七人,至不能側身轉足。四鼓,乘潮發舟,耳中轟轟,又東北風甚急,舟行如箭,良久始定,睡醒已行七十里。」90 祁氏舟遊是藉買舟遊歷山水園林,而馮氏買舟則是訪友遊歷,狀甚狼狽,然自有其休閒生活的指標意義在,具載其日記,茲不一一引述。

(三)江河舟遊

湖澤不同於江河水系,景觀也有區別,袁中道的《遊居柿錄》13卷,即記錄江河舟遊各地盛事的生活實錄。袁氏自稱:靜居數月,忽思遠遊。據載:偶晤龔靜亭八舅,語及遠遊事。予曰:「遠遊原不為名利事所迫,不若從水為便。然水道又不若自買一舟,載糗糧其上,不論遲速遠近,庶幾遇好山水,好友朋,可以久淹其間,極登涉盤桓之趣,不為長年輩所促。又江湖間多風濤,惟屬己舟,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便莫大焉。」舅云:「我有一舟,係我自作,極其堅固。又長年係我熟用者,今以付甥。」時舟正在郡城沙市也。91 三月「二十一日,從草市發舟,遊太和。過太白湖,夜宿龍口,風大作,黑雲四起。岸上山有道人唱道曲,晚泊者皆來聽,亦微有致。」92「從蔡店五鼓發舟,予方穩臥,天明聞槳聲而醒。推篷望天水相接,一望無涯,殊可駭異。旭日漸升,見水上小波鱗次,武昌、漢陽之山,相逼而來。曉霞如異褰k爛,蓋水上霞也,又灑然神怡矣。至漢陽門登岸,寓黃鶴樓下觀音閣僧舍。」93「過陬溪,天復雨,猛風怒雷大作。泊河洑,舟震蕩甚,持襆宿于關廟。逢衡山行腳僧,問衡山事。僧曰:『春來多霧,咫尺不見人。八九月遊為妙。』」94「過万城,即為江流。從箕灣出,忽見大江晃耀千頃,為之錯愕。頃抵沙市,小憩後,乘順風下縣。寶方施茶黃壇,因小停舟。萬部鳴蟬之聲,銛于鋒刃,叢沸江上。日午,抵公安。」95以上五則舟遊記事,首則是袁氏遠遊具舟的休閒生活名言。依次數則,是舟行各地的見聞與體驗,如:道人唱曲、旭日水上、猛風怒雷、大江晃耀、鳴蟬叢沸等等,僅是《遊居柿錄》生活中一臠而已。

(四)節慶舟遊

傳統中國的節慶活動,是四民的共同休閒生活主體之一,而節慶舟遊又頗具地區性、時代性的特色。四民的節慶舟遊,常被反映記錄在明人的筆記、文集中。張維機指出:「勝地湊以勝會,耳目為之加明,手足為之加適。」96 以江南中秋佳節而言,戴澳提及:「月出, 船簫鼓,紛指虎丘,是夕蓋閏中秋也,余亦急解維赴之,至則舟集已數里。」 97虎丘中秋是山水賞月的民俗活動,是文人筆中常提及的生活題材。《長洲縣志》也提及:吳中士夫,畫船遊泛,攜妓登山,虎丘尤甚,雖風雨無寂寥之日。初春,則西山踏青;盛夏,則東蕩觀荷,帆檣接翼,簫鼓沸川矣。先郡守王公廷,毀舟;蔡公國熙,禁山遊,稍正風俗。98節慶生活是地區集體性的民俗活動,以俗染雅,由儉入奢是必然的結果,官方以禁令僅能收效一時而已。《松江府志》則以舟楫之變,來觀察風俗變遷:初有航船、游山船、座船、長路船,今為浪船、樓船、朱欄、翠幕、淨如、精廬,游人往往召客,張燕其中,遠近通行。小舟稱航船如故,其泖西舟人所棹曰水荒船,言低鄉無田可種,以船為生,故名。99水鄉舟集,節至簫鼓,本是俗世娛樂休閒的生活文化;至於舟中召客張宴,是由儉入奢的結果。何良俊指出:「松江近日有一諺語,蓋指年來風俗之薄,大率起於蘇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習氣近也。」100何氏所稱松江風俗的「十清誑」,雖不及節慶舟遊的變調,然舟遊在江南六府中,流行於蘇杭地區也是歷史的事實。山水生涯中,以舟遊方式的雲合鳥散、寤歎詠歌的休閒生活,是南方中國區域文化的特質。就士人階層而言,隱士舟遊是代表傳統中國雅文化深層結構的命題,也是一種反俗復古的生活抉擇;而湖澤、江河舟遊,是江南地區孕育生成的文人生活模式之一,打船備舟、租賃買舟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捨此則山水生涯無從開展,糾會打船的結社活動也必然窒礙。就四民階層而言,節慶舟遊是江南民俗活動的主體之一,也是傳統中國俗文化結構的一環,更是舵師長年的生存依據。當山水生涯成為士人階層的精神寄託藥方,舟遊四方活絡山水遊記的題材與采風問俗的便捷,而朱欄碧幄、明櫺短帆的文人舟舫則是水上文化載體,別具一格。101

六、山水的恬適休閒生活

山水休閒生活,各有其主題與偏勝,山居休閒以居勝,攬勝休閒以山勝,舟遊休閒以水勝,而恬適休閒則以人勝。明代士人階層開展時代性的山水休閒生活,就本章主題而言,涵攝的範疇至為廣泛,舉凡:修身養性、適志自娛、結友共歡、參寺訪觀、鑑賞文物、養疴山中等等皆適可。在茲僅就具體生活的四端,分述如下:

(一)溪山逸游

不論是山居、攬勝或舟遊,都屬溪山逸游的主題活動範疇,然「逸游」在此是專指四季養生恬逸的意涵。杖绺咤ニf的夏秋逸游之適:夏月則披襟散髮,白眼長歌,坐快松楸綠陰,舟泛芰荷清馥,賓主兩忘,形骸無我。碧筒致爽,雪藕生涼。喧卑避俗,水亭一枕來薰;疏懶宜人,山閣千峰送雨。白眼徜徉,幽歡絕俗,蕭騷流暢,此樂何多?秋則凭高舒嘯,臨水賦詩,酒泛黃花,饌供紫蟹。停車楓樹林中,醉臨白雲堆裏。登樓咏月,飄然元亮高閑,落帽吟風,不減孟嘉曠達。觀濤江渚,興奔雪浪雲濤,聽雁汀沙,思入蘆花夜月。蕭騷野趣,爽朗襟期,較之他時,似更閑雅。102傳統中國士人階層重視四時之序,春、夏、秋、冬季節的推移,各有不同的節序逸樂的調攝妙方,也具有延年卻病的怡養功能。莫是龍認為:「鼎鼎百年之內,營營以老,不知此生身心俱曠,飲啄自適,放恣形骸之外,盤礡溪山之間,俯仰無累於情,起居咸順其欲,語默不礙於俗,視聽無逆於中,有幾何日哉!是造物者所最吝惜也。」103身心、飲啄、形骸、溪山、俯仰、起居、語默、視聽等是造物者最吝惜的,能蟬脫塵埃不為所拘,方稱恬適人生。而放志林壑也是溪山逸游的別解,宜興徐元相「晚年釋去家事,放志林壑。風日晴和,雪月澄朗,放舟攜壺,隨興所至,手為丹青以寄其適,足跡不入城府二十餘年。」104大自然山水中蘊藏無限生機,素為文人所喜愛的泉石松竹,也是溪山逸遊恬適人生所不可或缺的。時人說:「夫竹之與泉,皆物之美,足以比德而天然可愛者,宜人之好之也。然其為物之性,惟宜於山林幽寂之墟,不宜於紛喧之雜。」105城市山林的種竹鑿池、引泉周流,以人力位置勝,終不及自然山林可意。溪山的泉石松竹隨山形變幻,不侷限於一區一景,又得地勢之助,千變萬化不可名狀。

(二)坐香習靜

山水奧區,是習靜佳境。山水間的習靜,不外室內、戶外兩類。室內習靜,常選擇寺觀、園林;而戶外習靜,則自以溪山為佳地。祁彪佳在《林居適筆》、《山居拙錄》中提及在寓山的寓園,常以坐香習靜為事。如丙子歲四月「初十日,張太美有使至,予手復之,以用靜待動之道相勗,時張有推敲之者故也。與王金如、章凝如、鄭九華及季超,坐靜課於寓山,約於辰後坐香二次,午後坐香二次,晚坐香一次,各以香半柱為節。」「十一日,暄熱流汗,靜坐中神思更覺昏亂,出靜,閱《楞嚴經》,究七處徵心之旨。」「十二日,雨,王金如攜程自昭至。予靜究心體,竊意心體,同於太虛。萬物不能離空虛,豈能離心,心之外又豈有物。金如舉磁爐曰:『此亦心乎!』予應之曰:『心。』金如曰:『香在何處?』予不能對。」106四月初十日始,至十七日撤靜課,其間祁氏與僧無量、石雨師以及其諸友結社習靜,勘驗學問、披閱佛經、探究心性。丁丑歲三月十九日,「孕白師至,同之坐靜課,季父偕金大來及阮旭青公郎過訪。午後,與諸上人採新茶,孕白師手製之。薄暮,季超兄至,共啜茶於石上,與孕白師談工夫下手得乎處。予至是習靜已七日,初兩三日中,猶覺參持稍緊,迨後漸為昏散,兼之應酬紛紜,遊觀梭沓,以正念敵妄念尚不能勝,況無念乎!工夫之難得乎者,大都如此。」107一日生活中,由過訪、採茶、製茶、啜茶、談工夫,以及感慨習靜修持不易,全無道學家氣味,平實可愛。同月二十五日,招古道上人到園作靜,至二十九日「習靜至此已五日,雖應酬不免,而功夫亦未間斷,惟於是日略覺得力,然亦止靜中光景耳,於心體未有悟也。」108明代是理學昌盛的時代,不論朱學抑或王學,皆重視日常習靜工夫的生活體驗,士人、方外類皆如此。僅以《徑山志》中所載僧家的「靜室」,自般若軒、寶積居、空生室、白雲窩、來月齋、棲雲谷,以至華嚴蘭若、天然茶亭、西徑峰等,有名可稽考的就有132 處之多,則天下林立的寺觀靜修的「靜室」數量可知。本文受限於篇幅,僅能以祁氏日記為例略加說明而已。

(三)結社雅集

明代文人好結社,大江南北所在林立,舉凡:詩社、文社、書社、畫社、鑑賞社、珍古社、讀書社、明經社、林間社、勝蓮社、時文社、茶社、酒社、花社、弈社、文昌社、放生會、興學會、打船會、生日會、浣俗約、呷s等等;而社名更是五花八門,如:張岱的酌楓社、江南宓穆撐纳纭窃绞乃锷纭⑿臁〉募t雲社等,不勝繁舉。敖英認為:古者士大夫閒居,必有高人韻士與之杖履,徜徉於水聲林影之間,尋幽吊古以暢冲襟,如杜少陵之於謇锵壬迳従邮恐斗兑叭耸且病;蛴卸U客與之爐薰隱几,散慮忘情,如坡仙之於佛印,涪翁之於黃龍、參寥是也。幸而生於多賢之邦,又有天壽平格之老,為衣冠真率之會,如睢陽、香山、洛社、耆英諸會是也。109歷史的發展是延續性的,古人生活的典範,對於復古好古的明代人士而言,不僅嚮往之甚且實踐之,於是山水間熙攘往來,成為社集奧區。《武林掌故叢編》蒐羅不少明人結社西湖山水的生活史料,如:祝時泰等《西湖八社詩帖》、張瀚《武林怡老會詩集》、范應虛《鼇峰倡和詩》、嚴武順《月會約》、丁奇遇《讀書社約》、虞淳熙《勝蓮社約》等。西湖八社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閩人祝時泰,游於杭州,與其友結詩社西湖上,凡會吟者八,曰紫陽社、曰湖心社、曰玉岑社、曰飛來社、曰月巖社、曰南屏社、曰紫雲社、曰洞霄社。」110 在社序中提及:「古之為社者,必合道藝之士,擇山水之勝,感景光之邁,寄琴尊之樂,爰寓諸篇章而詩作焉。」 111社集多擇湖山之勝集會,成為明人山水休閒的生活主體。又如「峴山雅社」,社集下臨碧湖勝地,「與會諸老凡一十有七人,起癸卯迄乙卯,凡有二十四會,諸所倡和有詩,紀述有文,規約有條件,一時勝事咸可記。」 112結社一般都具備社約或會約,如〈怡老會約〉六條,其中第五條宣言:「坐閒談山川景物之勝,農圃樹藝之宜,食飲起居之節,中理快心之事。若官府政治,市井鄙瑣,自不溷及。」113 明人結社活動雖不免聲氣門戶,然本是生活中山水休閒寄情的時代產物,無可厚非。

(四)禪佛清言

明代王學興起,帶動聚徒講學的時代風氣,同時佛門之地談禪論道也並峙林立。明代士人以及理學陣營又喜與僧家往來講論,山巔水際盡是道壇講座,而士人清言永日也別開時代生活的局面。擅遊、清言、結友,則成為明代士人的普世生活形態之一。李縠〈游徑山記〉中載:適山雨飄墮,亟上寂照庵,庵為刻藏道場也。參端禪師塔,禮紫柏像, 閱藏經閣。……余適當十齋日,不入同游之隊,(庵主)自光為設山蔬果茗,與慈門輩飽餐禪悅甚適也。……須臾,上殿聽祝贊畢,隨大眾稱彌陀百聲,仍歸單小寢。114徑山一游,成為李氏閱藏、修齋、禪悅、祝贊的山寺生活。羅洪先於冬季某月三十日,與友人同遊牛首,「山腰,有僧結茆庵獨坐,與之語。」「聞(王)龍溪至矣,遂出相迎。龍溪乃與吳苕溪、陳紀南、趙尚莘同來,飯罷同至禪堂分榻而坐。已而三人皆分宿各方丈,余與南山、龍溪連臥禪榻上,因論告子義襲之旨。」「入禪堂,觀諸僧煉魔,皆數日夜始一休,因感悟自己悠悠處。歸臥禪榻,夜半請問善與人同之旨,龍溪曰……余默然領受。」 115入山寺禪堂坐榻,夜晚與浙中王學大師談理析義。王畿好與士子談理清言,據其言:今年秋,(周)順之裹糧千里,復訪予會稽山中,求所以請益,因與探禹穴、躋龍山,沿迴鑑湖之曲,覓梅隱之故墟,尋蘭墅之遺跡。徜徉浹旬,相觀彌切,而順之依依默默,若超然於名利之外,不以所履者為已足,而以其所造者為未至,方自視欿然也。復送之西遊,延訪隱淪,將窮三江五湖之勝,翹然遐覽,寄興益幽,蓋非區區山水間而已。116王龍溪以「聖學息而霸術倡」為憂,而周順之志於聖學有年,行履卓然而有聞於時。明人山水心事與講論風尚,互為流動激發,見於此則贈別記事。講會、坐禪、清言於山水間,是明人山水生活中的時代文化現象,也是一種更高層次精神昇華的生活實錄。

山水的恬適休閒,是一種山水間性靈昇華,神形俱足的精神生活。名利是塵俗的現實,恬適自足是山水間的心事,明人知所區隔也了然於心。溪山逸遊,蕭然野趣,徜徉流暢;坐香習靜,寂究心體,修持了悟;結社雅集,寄情琴尊,散慮忘情;禪佛清言,山水功德,禪悅恬適。凡此生活的勝事,藉助於山水、也有得於山水。山水洗淨塵俗雜念妄意,明人深解山水的功不唐捐,投身其間樂山近水恬適自足,一代的山水生活文化由是而團造與累積,成就多姿多采的山水記事、記遊的史地文獻。

七、結 語

休閒即休憩閒適之意,而休閒生活步調則必須具備:緩、慢、舒、適,身心兩閒,凡背離此主調生活,即非休閒的本意。明代士人階層生活,類皆主張:「玩物適情,須情趣超脫。」117 生活觀如此,山水觀、休閒觀何嘗不如此。

本文探討山水休閒主題,不從性靈文學或閒賞美學的角度切入,僅依據明人平實的生活史料作為議題來敘述,回歸到生活史學領域,探求本然的歷史面貌。明人山水休閒生活的開展,有其現實生活的侷限在,如:山居、攬勝、舟遊、恬適等四個生活層面,雖然有時可以在一日之間流動而完成,例如祁彪佳在乙亥年(1635)六月初十的半日生活中,「午後,偕內子買湖舫,從段橋遊江氏、楊氏、翁氏諸園,泊於放鶴亭下。暮色入林,乃放舟西冷,從孤山之南,戴月以歸。」118 半日山水行程中,歷經山居、攬勝、舟遊、恬適等生活的流動,然而山水休閒的生活主體內涵,有時則不免顧此而失彼。

再以本文主論的四個課題而言,試將一日生活定住、定調、定性,則不免各有其偏勝之時。如:一日山居,自以居勝;一日攬勝,則以山勝;一日舟遊,則以水勝;一日恬適,則以人勝。雖各得一日山水之樂,也僅能各得一日中的偏勝,萬難兼有全勝之樂。當明人投身於一定的時間與空間之中,或許有可能兼得山水之美、休閒之善、生活之真,卻絕難兼有山居、攬勝、舟遊、恬適的全部生活內涵。有之,也僅出現在不與世務,曠日清閒,超逸世味,隱居山水間的士君子而已。只有隱士可以是湖山真正的主人,意東則東,意西則西,近山得山,親水得水,行止隨心,率性自如。

本文主論史料取材,以子部雜家類與集部別集類為主,尤其特別借重後者明人文集中的生活素材。而明人文集中豐碩的山水遊記以及序、記史料,關涉到歷史、地理、生活三個層面,是藉以開啟明人山水休閒生活歷史面相的依據。在歷史研究中,尤其是社會生活史的探討,必須有一可靠而詳實的史料來源作為根基,而明代士人階層或說文人集團,在當代不僅創新生活也記錄生活,累積豐碩可採的生活議題,為後世遺存可觀的文化資產。明人好事窺奇,又勤於筆記聞見閱歷與記錄生活瑣事,而明人的山水輔文、與友偕好的時代生活文化特質,又適時地集體衍成融入於當代社會生活之中,於是開展其時代性璀璨而絢麗的山水生活。

 非靜無以成學,千古學問,一靜字便了;習靜為學問第一事,習靜,意謂心常靜寂清澄。儒釋道三家思想皆主張習靜生活,而習靜生活中定靜、守靜等工夫,與休閒生活中心閒、身閒的主調也相契合。習靜本是一種嚴肅的修持生活,然說廣義的「習靜」生活,也是「休閒」內涵要項。所謂:靜可以修養,靜可以居家,靜可以學藝,靜可以閒適。休閒即休憩閒適之意,沉冥寧靜的境界,本是中國傳統休閒方式的一大特色;而休閒的主要目的,乃是達到內心的安通虛靜。本文探討習靜休閒生活,約從以下數端入手:一、習靜的釋義與休閒在習靜生活中的位序,先就一般、理學、佛道三方面來釋義習靜,再間涉休閒與習靜的位序問題。二、習靜的修養休閒生活,分別以士人、理學、佛道的習靜為例,說明習靜對修養休閒的重要生活關日。三、習靜的居休閒生活,文人重視居家生活日課的安排,而習靜則是其中的一項主要功課;至於靜室的陳設,以及書齋、佛堂的習靜生活史實,有必要一併介述。四、習靜的學藝休閒生活,文人讀書、吟詠、書畫、鑑賞等學藝生活的開展,其前提必須取境於靜,無靜居生活的堅持,即無從營造居家的學藝活動。五、習靜的閒適休閒生活,閒適是休閒生活的永恆主題,而明人以溪山、結秋、寺院、清言等幾方面的習靜活動,來作為閒適人生的追尋方式,而成為一種具有時代性的生活文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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