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历史上有成就的书坛大家,他们艺术风格的确立,绝不是无根之木,一夜间长成参天大树的。它好似农技师对果树之嫁接,取其母本,植以新枝,而得新果。而这新果,已非原土生之果。然若无最初母本,又何有新果于后,书艺与此同理,若对书坛大家探源,他们在学习过程中,虽广猎博览,但最终一定是在受某一最能触发其个性与爱好的“母本”中,以其为宗师,并在其宗师未尽完善的基础上,苦心探求,延展拓新,终成大家的。那么,作为中国书坛第二个峰巅人物的楷书大家颜真卿,其书法宗师于谁?他的起家“母本”又是什么呢。
关于颜真卿楷书师承问题,历来探源者各持己见,众说纷纭。宋苏轼《东坡集》中论道:“颜鲁公平生写碑惟《东方朔画赞》为清雄,字间栉比而不失清远。其后见逸少本,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虽大小相悬,而气韵良是。”宋董逌在《广川书跋》中说鲁公书“有先秦科斗、籀隶之遗思焉”。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云:“鲁公书结字用河南法而加以纵逸。”清刘熙载《艺概》论及:“鲁公书,自魏晋及唐诸家皆归隐括。东坡诗有颜公变法出新意’之句,其实变法得古意也。”又说:“鲁公正书,或谓出于此碑《高植墓志》及穆子容所书《太公吕望表》……然鲁公之学古,何尝不多连博贯哉!”清孙承泽《庚子消夏记》说:“鲁公楷书带汉人石经遗意,故去尽虞、褚娟娟之习。”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认为:“颜鲁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又原于《晖福寺》也,清臣浑劲,又出《圆照造像》,钩法尤可据。”(诸上引言皆转摘于《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颜真卿条》近人蒋星煜《颜鲁公书学之源流》载:“颜鲁公之书学除家庭传授之外,张长史之指导最为重要……鲁公得成为书学大家,受长史之赐莫大焉。论书者咸以颜鲁公为长史之嫡传。”(《颜鲁公之书学》第十一页。武汉古籍书店一九八六年版)当代朱关田先生在《颜真卿书法艺术及其影响》一文中认为:“魏晋以来,我们可以从诸如《颜谦妇刘氏墓志》、《经石峪金刚经》、《文殊般若经》等碑版中,找到与颜真卿书体中某些风格相近似的地方。……可以说是颜书的先河。”又说:“颜真卿楷书结法与褚氏一样,平正宽结,同出北齐,只是用笔一改褚氏之细挺,其浑厚圓劲,或出自《经石峪金刚经》、《文殊般若经》以及隋代《曹植庙碑》、《章仇禹生造像》。”当代徐利明先生在《中国书法风格史》一书中论及北齐河清四年(公元五六五年)所刻的《朱昙思等一百人造塔记》时说:“其书法最近于隋唐真书。……颇有几分颜真卿《多宝塔》的趣味,尤其是横画细,直画粗,对比强烈,笔画的起笔收笔,尤其是收笔处下按,结体方正宽博,也是同一作风。只是撇、捺、戈、趯多有隶意与颜书不同,此外体态大小变化随意也不似颜书那么经意而已。”……
那么,像颜真卿这样一位给后世影响极大的书家,他的雄浑端伟的风格之创立仅是荟萃诸家于一手,靠天赋而独创自家风貌的吗?清人毕沅认为:穆子荣所书《太公吕望表》,“书法方正,笔力透露,是颜真卿书学之蓝本”。“蓝本”者,即“所根据的底本”也。其实,我们从颜书正面照人的风格看,《太公吕望表》亦非是鲁公直接取法之本。
到底谁是鲁公楷书引门入室的祖师爷?数年前笔者从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由戚叔玉先生捐献并选编的《北魏墓志百种》第九辑第四张《雍州刺史元顼墓志》拓片上,仿佛寻溯到了颜楷确立之源(见图十《元顼墓志》局部)。
《雍州刺史元顼墓志》全称为《魏故使侍节等中太尉公尚书令骠骑大将军都督雍华岐三州诸军事雍州刺史东海王墓志铭》。从铭文得知,诸上官爵,是墓主元顼“时年二十九”,于“永安三年(公元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薨于位”后“有诏追赠”的,于“太昌元年(公元五三二年)岁次壬子八月……窆于山陵。”元顼其祖系献文皇帝(拓跋弘),其父为太傅北海平王。他本人生前曾为“平北将军相州刺史”、“分封乐平县开国公”、“迁侍中车骑将军左光禄大夫”、“改加汝阳郡王食邑千室又更封东海郡王转中书监本将军复侍中尚书右仆射”等官爵。这些记载,可见元顼不管是生前还是故后,尤其作为皇室之后裔,他的地位都是十分显赫的。
洛阳是我国的古代名城,北魏的国都即建于此。洛阳境内的邙山地段,以往曾经出土了大批北魏墓志,位于洛阳城北,黄河南岸的邙山,东西延亘一百余公里,山势雄峻,景色宜人,古人认为这里是死后葬身的风水宝地,素有“生居苏杭,死葬北邙”之说。北魏孝文帝改革,将都城由平城(今陕西大同)迁至洛阳,并将鲜卑复姓改为单姓,拓跋氏改为元氏,明令规定死后不得“归葬代北”,必须葬于洛阳邙山。故北魏自孝文帝(元宏)至孝庄帝(元子攸)四帝皇陵以及元氏和其他王公贵族的墓志多出土于此。于《元顼墓志》同一时期立碑的《元液墓志》(公元五三○年)、《元天穆墓志》(公元五三一年)、《元爽墓志》(公元五三三年)等均在洛阳出土,而元顼作为北魏皇室的重要成员,可以判定其墓碑也应立在洛阳。可惜在北魏时期书丹者大都不署名,这给我们具体考证《元顼墓志》的书写人带来很多困难。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联系到那时写文作诗不署名的情况来论证。当时撰文和书丹者受请做事,只是为了所纪念的人或事能得到宣扬,并穿之久远,并非为习书临摹而作。《北史》、《魏书》、《水经注》所载北魏书家的作品,以及其时勒碑刻铭,都不署撰书人名。因而今传北魏刻石,无从考究作者出于谁手。据史料考证,当时墓志的作者大致有三类:一是死者亲属自制;二是死者家属请其朋友所作;还有相当一部分墓志铭是史臣秉承皇帝旨意而作。中国是尚文之国,礼仪之邦。古人制器必求精美,叙事则择能文者,书丹则择工书者。那么,像元顼这样声名显赫的皇亲贵族,能有资格为其书丹者,定为当时名书家,绝不是一般不知名书手所为。目前,尚无资料查明《元顼墓志》的书写者以及此碑现存何处?但我们仅从此志书法来看,晚其后的颜楷颇近其体,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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