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 领鸡蛋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去药店领免费的鸡蛋。
吃早饭的时候照例问外婆是否需要买菜，她说不用，但是要我直接去上班，她和外公去。
那怎么行呢？我一定要问清楚什么事，现在天气太热，老人家在外面很容易中暑。
在我的“盘问”下，外婆说要去药店买藿香正气水。
这个简单啊，我去买就行了。她不同意，她说：“今天是会员日，可以领纸巾、鸡蛋。”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外婆的目的了。
药店不远，来回一趟不到十分钟，正好可以和老人家散步，他们平常多走动，呼吸户外的空气也好。
但是有两件突发状况，第一件是外婆为了修补松紧带坏掉的裤子，找了一圈针线，蹲上蹲下，气喘吁吁，对于外婆的病情，需要尽量避免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她最好坐着休息不要出门。
第二件事是外公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香，怎么都喊不醒。
我和外婆又开始了“争夺赛”，到底谁有权利拿着会员卡出门领鸡蛋呢？
花落我家。
外婆平常做决定还是说一不二的，不允许有人反驳，她要如何就如何。但是涉及到她的健康问题，我要比她更“凶”、更坚定，她才会犹犹豫豫把权利移交给我。
快速出门，带着领纸巾和鸡蛋的任务，外加买一盒藿香正气水。
我出门的时候外婆说了：“藿香正气水十二块五啊。”
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进到药店就直奔藿香正气水，药师拿给我一盒二十四块五的。
我心想，外婆的记忆力出问题了吗？
眼睛往旁边一瞟，看到标着12.5价格的藿香正气水，我指着它问：“这盒呢？”
“这盒有酒精的，二十四块的这盒没有酒精。”
我总不能让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喝带有酒精的藿香正气水吧？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药店正在播放的口号：“芙蓉大药房会员日，会员可享免费领纸巾，购物满十元送十个鸡蛋……”后续没有再听了，总算明白，为什么外婆突然要买藿香正气水。
我还是决定购买二十四的那一盒，这样我比较放心。
圆满完成任务！我在心里庆贺，一出药店门就听见外婆叫我。
“你怎么知道密码啊？”外婆问。
我被问懵了，我才想起外婆给了我一张社保卡，原来她是让我刷社保卡里的钱。
“我用微信付的啊。”
“那不行，我要去把你的钱要回来。”外婆急得拍了我两下手，看着药店的眼神都变得犀利。
我赶忙拉走她：“真的不用！这又不是买套房，花点钱怎么了嘛。”
“那倒也是咯……”她的声音小了起来。
“又不是花四、五位数给你买东西，这点钱不要放在心上。”
“那她就平白赚了你十多块钱嘞。我干嘛花钱买这个鸡蛋嘛。”外婆仍然不服气。
“那就让别人开心开心咯，赚点钱多开心，现在赚钱很难的。”
外婆听了这话，一下就“豪”起来：“那是的，也让他们多赚点要的。”
在我的再三保证以后会急得刷社保卡之后，我和外婆到了家，外公在沙发上转头看我们，摆手打招呼，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外婆每天都挺神气
最近外公已经记得我是谁了，喊他会应，和他一起出门也不再问我是谁，会和我简单聊聊天，每天去上班、回家都会很积极地和我打招呼。
我也会逗外公玩，比如摆出打枪的手势喊：“biubiubiu！”他就来抓我的手，我就躲。
也会和他玩锤子剪刀布，他动作慢，出得晚，我总输（我不承认是我的技术不好）。
有时候被他抓住手，我不敢用力，怕他摔，但外公的力气真的很大！牢牢抓紧我的手臂不松，这种力量也会让我觉得，八十七岁的外公非常真实的与我在一起。
晚上我拖完地，擦完桌子柜子，洗完澡就和他们一起在客厅看电视。我看不了电视里那些爱恨情仇，所以总是开着个台灯在一边看书，偶尔和他们搭下话。
那天我突如其来想测试一下外公是不是真的记得我，我问：“外公，你晓得我是哪个不？”
外公看着我，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并成一个圈，装作成眼镜的样子，看着我，缓慢地说：“贝、贝、糖！”还是普通话。
因为我不太会说湘潭话，有时候跟他们聊天总是家乡话夹杂一点普通话，有时候我跟他们说撇脚的湘潭话，他们也跟我说撇脚的普通话。
外公记不得我是谁的时候，我不想哭。
但是外公最近可以答得上我是谁的时候，我又觉得好笑，又有点止不住眼泪。
外公最近比往常爱说话一点。
平常总是我和外婆，主要是外婆，安排他吃什么、做什么。
这两天表达得多一些。
晚上八点，他准时要睡觉了。他上厕所的功夫，我帮他把空调打开，把被子铺好，然后就回客厅陪外婆。
坐下来还没几秒钟，就听到外公的脚步上，啪、嗒、啪、嗒……短短一条路，感觉走了好久，又出现在我和外婆面前。
外婆眼睛一抬，问：“你又来干什么嘞？不睡了哦？”
外公不作声，我帮他说：“是不是还想看会儿电视，快坐着咯。”
等了几秒钟，外公终于开口了：“我跟你们——讲个事啊——”
外婆：“你讲咯老板，有什么事。”
我：“请说！”
“我就准备去睡觉了啊。”
一下子场面没控制得住，我和外婆都等着他发表重要讲话，原来是报备自己去睡觉了。我笑得眼泪水都要出来，平常有些严肃的外婆也在沙发上东倒西歪，他们看电视不开灯，我借着电视的灯光看到外公的大白牙。
笑得假牙在黑暗中都亮闪闪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get到这个笑点，我讲过三遍，只有妈妈get到了）
我是个咋咋唬唬的人，尤其在亲近的人面前。
每天回家都要喊：“朋友们，我开始拖地啦！”
“同志们！同志们！我要去洗澡啦！”
“我亲爱的家人们！还有最后一天班我就休息啦！”
外婆说我特别有生命力，那天她望着阳台晒得满满当当的衣服说：“这才像个家嘛！”我觉得她的表情很幸福，所以我经常咋咋唬唬得更起劲了！
那天我喊完要去洗澡了，外婆接了一句：
“好！你去吧！我要吃药啦——！”
外公那天接到了舅爷爷的电话，舅爷爷看了我的公众号，知道我在照顾他们。但是我亲爱的舅爷爷啊，千万别再告诉外婆我在写他们的故事了，会被抓住的！
因为爸爸要做肠胃镜检查，只能喝粥，为了防止外婆塞白米饭给他，他就在家附近的包子店自己买小米粥喝。
妈妈一个人回外公外婆家，仍然是我做饭，掐好时间，妈妈到家就可以吃了。
饭后爸爸来了，他俩坐在客厅里陪外公外婆说话，我洗碗。
妈妈说：“妈妈你看你好幸福，贝贝每天把家里搞得好干净。”
外婆连忙说：“是的咯，多亏了糖贝贝！我本来还想死的，现在我都舍不得死了。”
我和妈妈爆笑，妈妈捂着肚子说：“要记下来啊，记下来。”
妈妈去我的睡房里巡逻了一圈，出来说：“妈妈，你那些药盒子不用了就收起来噻。贝贝东西这么多，桌上好乱她不好做事咯。”
虽然事情确实像妈妈说的那样，但我通常都是在客厅工作，我又担心外婆生气，赶忙打圆场：“没关系嘞，我不着急的，不用收。”
没有预想中外婆会大声反驳，她非常平静，且振振有词的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嘞。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我和妈妈又被戳到笑点，妈妈：“领导又发话了。”
“这是毛主席语录啊，你们不知道吗？”外婆把手中的抹布往桌上一丢，开始演讲：“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红宝书啊，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外婆又提起妈妈今年50岁的生日，我和妈妈在沙发上叠衣服，我吃醋了：“我比妈妈先过生日啊，你怎么不说我要过生日嘞？”
“那是的咯，是的咯。”非常敷衍的安抚，然后又说：“你爸爸也要过50岁了啊。”
顿了顿说：“你们一起办！100岁大寿！”
一秒钟的沉默。
我和妈妈在沙发上笑得打滚。
妈妈靠在外公身上，外公总是问她：“你是谁？谁家的？”
问了好几遍，妈妈有些解释不清她是外公的女儿，又生气又难过：“怎么连我都不记得啦爸爸？我是瓶子啊，我是你的女啊！”
过了一会儿外公又问，妈妈朝着厨房的外婆喊：“妈妈！爸爸不记得我了！”
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妈妈的无助，她总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但是外公不记得她了，她没有任何办法。所以她向自己的妈妈求助，曾经无所不能的爸爸妈妈，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爸爸妈妈，已经老到忘记她了。
我知道外公并非不记得他有个女儿叫瓶子，但是他对时间的感知力非常模糊。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穿棉袄，我和外婆轮番劝说才会脱掉厚重棉衣。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八十七岁，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五十岁了，他记忆里的女儿，和此刻轻轻依偎在他肩膀上的女儿不是一个人。
2022年8月15日 外婆把买菜的权利交给我啦！
晚上正准备睡觉呢，我把外公外婆房间的空调打开，铺好被子，给外婆调好制氧机。
外公说：“外面有人。”
我突然一下很紧张，很晚了，谁会来敲门？是坏人吗？
外婆把门一开，语气惊喜又轻松：“你怎么突然回来啦？”
原来是小舅舅。
小舅舅今年特别忙，不常回家。每天和外婆聊天，她总是时不时挂念两个在外工作生活的儿子，说他们好累，好辛苦。
我们就坐在外公的睡房里聊天，外公也难得没有嚷嚷着要睡觉，只是坐在床头，静静听着我们说话。
舅舅聊了聊他的工作，在忙的事情，外婆每一句话里都透露着心疼，以及突然见到儿子的喜悦。
只待了一会儿就要回长沙了，他把他身上的钥匙取下给我。外公外婆站在门口送他，直到舅舅上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他们才锁门回房睡觉。
我以前也是站在门外的那一个，今天我站在外公外婆的身后，站在门后。
外公外婆的背影瘦小，有些佝偻，玄关只有一盏非常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们身上。苍老、不舍、爱意在那一瞬间全都流动出来，每一次告别，他们都会老一些。而八十的年龄，加速了他们苍老的进程。很多时候，我对我的舅舅们都都是埋怨的，为什么他们不在老人家身边多待一会儿呢？外公外婆的生命进度条已经到最后了，当最后一场告别到来时，他们不会后悔吗？
尤其是外婆，她如此疼爱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为事业和自己家庭奔波劳碌时，也会想起外婆吗？
小舅舅走之后，我晚上失眠到很晚都睡不着。
我一方面对舅舅们有无法排解的怨气，另一方面又很理解他们。
离开学校之后，我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了更深、更真实的理解。
有天午睡，外公突然起床，要出门买饭。
外面四十度的高温，但是他态度很坚定，一定要出门去食堂买饭。
最后是外婆强硬地制止了他，他又躺回床上睡觉。
那天下午我正好约了男朋友出门，吃完晚饭我一刻都不想耽误，要马上回家。好像我的内心特别不安、焦虑，我担心家里出了事没人帮忙，担心外公又要出门，总之有无限的忧虑。
在外面的时间，总是一次次抬手看表，想早点回家陪他们啊，要回家拖地，要陪他们一起看会儿电视。对时间的焦虑，一到家门口的公交车站就放下了，因为马上就能见到老人家了，那种不安感瞬间消散。
也是一种幸福的负担吧。
记录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生活是自然的举动。
可能没有办法想象，外婆每天拿个小手机看B站，脑子灵活得很，我想把他们说的话，和他们一起的生活记录下来，无论未来是否出版成一本书，我想都是有意义的。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和老人家一起住，表示对我这样的“壮举”感到惊讶且佩服。对我来说，每天帮他们做卫生只用花一个小时就好，因为他们的作息，我比以往更加健康的生活。现在的外公外婆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自理，我来陪伴照顾他们，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一方面分担了外婆很多压力，另一方面可以多和外公说说话。外公的一天太无聊了，我感觉他看电视也看不大懂。舅舅们更不可能来照顾他们，比起我爸妈，外婆对隔辈的我也有更多的包容，我们还没有吵过架。
非常和谐的相处。
这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也因为我用最平常的心去看待，所以完全不觉得累。赡养老人可能是困扰很多人的问题，老人家的生活方式、观念、习惯都与我们有很大不同。
我虽然不赞成外婆每次买菜拿那么多的塑料袋，但是跟她讲“环保”她是无法理解的。但只要我出门买菜，是绝不会使用塑料袋的。她吃不明白我的全麦贝果面包，觉得难吃又贵（即便我说只要3块钱，其实是7块钱一个），但她也没法强制我不吃。爱是流动的，外婆可以感受到我的爱，我们互相包容互相理解。
对于成年人来说，生活太忙碌了，无暇每天都分出很多时间来。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自己当掌柜，晚上打烊时间提前一小时，给自己安排一个假期，没有领导会要求我的KPI、查勤。大部分的工作内容都是动脑子、做运营，虽然在家的时间更长，但我都是捧着电脑在客厅工作，偶尔起身和他们聊会儿天，也当作是休息了。
我今天和外公外婆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还说，照顾他们是我的福气，因为这个时间段正好避开了我在国外，避开了我要念书，同时我的工作还算自由。
我讲不出一定要照顾他们的理由，只是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很好，我非常满足哦。谢谢每一个关心外公外婆的朋友，谢谢你们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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