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婆，
没想到这么快又开始给你写信了。
今天是大年初三，下午书店生意还不错，做了很多咖啡。一个人工作的时候，我仿佛被设置了某种程序。
做咖啡的时候，大概有几个动作：
第一步是称咖啡粉，18g。
第二步是把咖啡粉放进咖啡手柄上的粉碗里，用步粉器压紧、压平。
第三步把咖啡手柄卡在冲煮头处，拨上开关，咖啡液就会从冲煮头里流出来。
如果是加奶的热咖啡，则需要用到蒸汽棒，在冰牛奶里注入高速蒸汽，让它变成热的浓密的，但是口感刚好的牛奶与奶泡。角度、时间、温度要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达到某种效果，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听到蒸汽棒的声音就知道奶泡是不是合适用来做拿铁的。接着注入咖啡液，可以拉出还算漂亮的图案。如果不断来客人有订单，则需要保持某种顺序才能高效地做完咖啡。因为今天我一个人上班。
今天我就在自己的脑子里注入了这种高效的程序，当然也会时常有翻车。比如太紧张，咖啡洒了，或者是奶泡太厚拉花拉得太丑。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我们一家三口去给你们拜年了。我问你，有没有遇到爷爷，你们要打麻将的话，还要再凑一个人才能打得起来，你们在那边交到新朋友了吗？有没有认识的熟人？
还有，上帝打麻将吗？
爸爸给你们烧了很多美元，到账了吗？
去的路上妈妈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离开。她哭起来的时候很像一个孩子，孩子哭的时候是不会遮掩的，也是忍不住的，孩子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就不会愿意以哭脸示人了。新的一年，希望你们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健康。
在你的照片前，向你报告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你：我把你给我买的股票都卖了。卖得一干二净，用来填补书店的亏空，在去年那样的经济环境下，我开着书店还能活蹦乱跳的原因，多亏了你当时给我的股票。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因为书店的话，那些股票现在估计都跌惨了，至少那些钱我是干了实事的。希望你能理解。
我最近看了两本和母女关系有关的书，《我的母亲做保洁》和《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两本书的时候，我并未因为里面的母亲而想起我自己的妈妈，更多的是想起你。
张小满在《我的母亲做保洁》里，虽然用了大量篇幅去写保洁这一特殊的且很容易被忽视的群体，可是我每次想起这本书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她写她靠着妈妈，闻到她身上疲惫的味道，听她讲话的那一段。
具体段落被我遗落在了书中，看完书总是很容易忘记书中讲的什么，而这一段在我的脑子里却特别清晰。读到它的时候，一瞬间就唤起我下班回家后，在沙发上靠着你的时刻。距离那些时刻才一年多的时间，记忆出现空缺，被日常中繁忙的琐事填满。
我总是天黑了才能到家，你和外公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手里叼着棒棒糖转头满脸茫然地看着我，一个人手中攥着电视遥控器大喊一句：“我的贝贝回来啦！”
我一边在玄关换鞋，一边用很夸张的语气说：“好累啊外婆！我要累死啦！”
接着，包也不放，外套也不脱，整个人就摊在沙发上，紧紧靠着你。那是我充电的方式。你总是那几件衣服来回穿，它们在时间里冲刷、晾晒、压在老旧的放了樟脑丸的实木柜子里，有着同样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外婆你知道你是个很矛盾的人吗？
我说“我要累死”的时候，你就会告诉我：“年轻人，累点好，就是要干活的时候。”然后和我滔滔不绝地说：你从16岁时起，独自一人坐着车来湘潭，那是一辆货车，拉猪的那种，上面坐满了人。你是其中一个，路途中下了大雨，你生了很重的病，发着高烧，可是到了地方就要开始干活，硬生生扛过去的。
你说你生了三个孩子，你说生第二个的时候医生告诉你子宫脱垂没有办法再怀孕，五年之后你生下了我的妈妈。
你说你是怎么在照顾孩子和工作之间来回切换的。
你说你在厂里工作，大家都熬夜加班，为了当时流行的口号，所有工人都坚决不要加班费，你说凌晨的时候，你趴在机器上打了个5分钟的盹。
有时候早上睡过头，你一个人给外公穿衣服、换尿不湿、准备早饭，没有叫我。我起来后责怪你为什么不叫我起床，你说：“你工作那么累，多休息一下。”我又会用你说的那一套告诉你：“年轻人就是要干活的。”
我和妈妈经常会互相表示：“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会通过紧紧的拥抱、亲吻这样的肢体动作加强“爱”的程度。但我和你之间，妈妈和你之间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刻。和你住在一起之后，我偶尔会对你说：“外婆我好爱好爱你哦！”你总是把头撇到另一边，假装没有听见。
你害羞的反应带着一些喜剧效果，我把这件事说给妈妈听，我们俩在车上哈哈大笑。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里，作者用妈妈和女儿两种视角去写对彼此的爱与恨，理解与反叛。我又再一次想到你，我们之间有着那么长那么长时间的鸿沟，你出生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你的母亲为了保护你唯一的弟弟在最危急的时刻抛弃了你。我出生在一个物质过剩的年代，我的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家里都因为我是女孩儿而很高兴，妈妈是保护我的勇士，有时候，她同样也是我的孩子。
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不理解，在一起相处的日子里，我尽量去理解你，你也尽量不干涉我。忍不住的时候会大吵一架，我们对彼此毫无保留的爱让我们很快又重归于好。
这两天上班特别累，从2024年初始到现在一直都是高度精神和兴奋的，可能是没睡好，也可能是精神和身体开始到了疲惫期。在打扫卫生的时候觉得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希望你保佑我今晚睡个好觉。
下次再给你写信，我很想你。
糖贝贝
202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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