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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民间艺人之死(3)

16

有一天,六狗子和一帮人在大队部喝酒,喝到酣处时,六狗子说,他娘的,再来一次运动,我们一定要斗倒老五!

大队会计说,书记,他那风能吹跑的样子,斗有什么用?

六狗子说,他娘的,他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看我不打断他的手,割掉他的舌头!让他说书,说他娘的书!

妇联主任说,书记呀,他那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还值得你生气,一看就知道没球用!

六狗子在妇联主任脸上摸了一把说,还是你是我的心肝肉……

妇联主任一转身,酒杯掉在地上碎了。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想起了往日里的权力,好像是在心底盼望着运动的再次到来。

17

形式的变化出乎人的意料,村里人有了土地,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父亲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他每天一大早就招呼我们起床,和他一起到地里干活去。

我不想那么早起来,但是我害怕父亲,所以总是怀着对他的无限恨意去了。我母亲说,等到丰收时,该是多么好的一片田野啊!

我母亲开始在家里养鸡了,我感激我的母亲,回为她养鸡的最大好处并不在于我尝到了鸡蛋的味道,而是卖了鸡蛋,可以换来我学习上要用的东西。

母鸡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我家的零花钱全是用母鸡下的蛋换来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我母亲对母鸡的爱,超出了对我们的爱。

我父亲则不一样,他爱的是那头分到几家共有的黄牛。每天一大早,他就赶着牛到河沟里去,让它吃那些带有露水的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有些嫉妒那条黄牛,因为我父亲看那黄牛时的眼神,有一种怜爱的味道。而他却从来没有那样温柔地看过我。

没事时,我总是躲着父亲,跑到河边去读书。在那里,我见到最多的人便是五叔。五叔说,伢呀,好好读书吧,读出这个穷山沟去!

我说,五叔,你怎么不说书了呢?

五叔说,他们一天到晚的穷忙,整天泡在地里,还有谁听我说书呢?

我问五叔,他们还爱听书吗?

五叔说,也许爱吧,不过……他们现在实在太忙,没有人有这种听书的心事啦。

我说,五叔,你说上一段给我听吧……

五叔打断我说,伢子呀,读书是天下第一大事,你不能误了大事!

我那时不懂为什么读书便是天下大事,想问五叔,但五叔已黯然地离开了。

我后来进了初中,在校里住读,再也很少见到五叔了。

不久,我们村子里还真的富了起来。不少人开始扒去了旧房子,盖成了一条线的新屋子。再后,村子里出现了第一辆自行车,出现了第一块手表,出现了第一个万元户——他还作为代表到省里开会去了。

六狗子说,他娘的,这日头,还真的开始轮流转啦。

但是已没有人再听他的,除了陈老实那样的人外,没有人再把他的话,非得当作圣旨不可。

18

我父亲从此在口头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发家致富”。他总是像赶牲口一样,把我们赶到地里。

他爱惜的,还是他那头宝贝黄牛。多年后,那头黄牛累死时,有人说它杀了肉卖了,但我父亲坚决不可,他把它埋在了山冈上,蹲在那里哭了又哭。

这时村子里出现了加工厂,出现了专门的制造厂。日子越过越滋润,读书的人,又开始多起来了。

我父亲重视教育完全是从陈二定的孩子回家后开始的,陈二定的孩子回来,见了村子里的人爱理不理的,这大大地激发了我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愤怒。他们从此一直想把我们培养成我们村又一代大学生。

有一在,我在村头见到了陈二定的孩子陈库存,他拦住了我说,听说你读书很聪明?

我很羡慕地看着他身上的新衣服,好奇地看着他戴着的手表,自卑地望着他脚下崭新发亮的皮鞋,没说话。

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好好读吧,这个地方太落后了,这个地方的人,太愚味了。

我想,他自己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怎么会瞧不起这个地方的人呢?

我后来明白了,因为我记起了他过去走在村中受到别人奚落和冷眼的样子。那时他生在这个地主家庭,过着的全不是人的日子。有一个地主家的孩子在上吊前甚至还问他父亲,你为什么要生我呢?我为什么偏偏就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呢?

我看着陈库存,他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我长大后,肯定不会做他那样的人。尽管我在心里也恨我的父亲。因此,我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然后猛地跑走了。

陈库存回来时看得最多的人,竟然是五叔。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村里的人,常常看到他陪着五叔,从村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

村里人就感到奇怪,五叔这个对大家谁也不太搭理的人,怎么会和一个大学生谈得这么投机呢?

听说,大学生陈库存这次回来,一直想悔婚,和陈二定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陈库存一直想废约,那个女孩来看他时,他连话也不和她说。女孩便总是在没有人时偷偷地哭。

陈二定喜欢这个孩子,因为陈库存不在家时,她总是到他们家里干活,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所以,当陈库存提出要和女方废约时,陈二定自然是一万个不答应。于是,大学生陈库存带着一腔怒气又回省城去了。

村里人说,他和城里的一个女人好上了。

看到那个女孩每天出入在陈二定的家里忙里忙外,村子里的便说,陈库存墨了良心。

连我也这么认为。

19

终于有一天,富起来的人们念起五叔的好处来了。农闲的时候,大家没了事,坐在家里,有吃有喝,吃饱了喝足了,忽然觉得心里发慌发闷。于是大家坐在一块唠开了。

嘿,要是五叔这会儿说点书,摆摆场子,倒是蛮有意思喂!

这个建议马上得到了大伙的响应。

那是那是,他那板子,好久没打了,我都忘记了!

可不是!他那嗓子,说出来真他妈的绝啊!

要不……请他给大伙说说?

不知他肯不肯来……

一次两次,大伙儿处在一起这样说,便成真了。于是有人去请五叔。

五叔说,我好久都没有说书了,不会说了。

来人便说,五叔,你去说说吧,都乡里乡亲的……

五叔打断他说,乡里乡亲?打我的整我的就是他们!

五叔,那些都是过去八辈子的事了……

不管什么时候的事,反正我不说。

五叔……

走吧,走走走……五叔推走了来人。

五叔,你是不是担心政策会变呀?终于有一天,一个人揣出了五叔的心事,这样问他。

天阴天晴,日头谁有个准呢?五叔回答说。然后不管别人怎么劝他,他都不再开口。

他还在等什么呢?我父亲在家里对我母亲说。

我母亲说,他还在看天时呢。

他准是吓怕了。我父亲又接着说。

20

村庄是不会平静的。

村子里没有了文化活动,又没有过去那么多的会开,一到晚上,吃了饭的人们无事可干,加之手里有了两个钱,便开始捉摸着新的活动。

于是,终于有一天,村子里有的人,开始像六狗子一样,学会了打麻将和掷骰子,赌博之风像在平原上穿行一样,越刮越厉害。

一个,两个……

一家,两家……

传染病似的赌博没完没了地从西头到东头。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就连端着饭碗也要压宝。

五毛!

十块!

吆喝的声音犹如开斗争会一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陈老实这样的人也学会了。所以村子里开始出现了吵架声和打骂声,夫妻之间失和和打打闹闹的现象非常普遍。三爷说,这情形有些像四十年代的乡间。

三奶叹息着说,作孽啊,作孽啊!

赌博的人,大都聚集在六狗子的哥哥四赖家。六狗子有时也参加,不过他更多的是和村干部在大队部里赌。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暗里把他称为“赌书记”。

我父亲有一天也想去参加,但我母亲拿着刀子站在门边说,如果你去赌,今天出这个门的,倒下的不是你便是我!

我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最后挠了挠头说,我只是去看看。

我母亲说,你将来还会说,你只是试它一次,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我父亲在门边有些犹豫。我们全都仇恨地看着他。最后我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吧,我不想失去你们。

他是不想失去我们,因为前面已有教训。村子里陈信哲家,由于陈信哲一天到晚豪赌,先是输钱,接着输家俱,很快把唯一的一条耕牛也输进去了。最后,当他把房子压上时,他女人在脖子上套了根绳子上了吊。陈信哲从此像失了魂似的,整天在村子里瞎转,最后终于疯疯巅巅了,饿极了时连地上的狗屎也吃。

我父亲说,要是有五叔说书,他们肯定不会如此吧。

我母亲也表示同感。于是我父亲说,我们为什么不请五叔出来说书呢?大家有了书听,便不会赌博了。

我母亲说,行吗?

我父亲兴奋起来,他说,我去试试。于是我父亲跑到五叔家里对五叔说,他叔,你必须出山了。

五叔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心想五叔肯定记起了以前在田埂上的事。

我父亲说,他们赌博了。

五叔低着头沉默了好半天,最后终于开口了,他说,他们赌他们的去呗……

我父亲递过他一根大公鸡的香烟说,他叔,出了人命你还不知道吗?

五叔闭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接我父亲的烟,低头沉默了好一阵。

我站在父亲身边,发现五叔的手有些颤抖,而且越抖越厉害。我抬着看了看我父亲,父亲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最后,五叔猛地抬起头来说,这些娘卖瘟的,非要逼我,那么好吧……

听到这句话,我父亲向前走了一步,可能是想握五叔的手,但我父亲还是站住了。他退后一步,竟然向五叔鞠了一躬,此举大大地出乎我意料之外。

回到家,我父亲翻出了一面破旧的铜锣,找了一根粗棍便在村子里敲起来,一边敲他一边大声喊:

各位父老乡亲,大爷大娘,大伯大婶,兄弟姐妹,哥嫂妯娌,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今天晚上到村头打谷场上,听五叔说书去!五叔出山,第一场戏讲的是,扬宗保大战穆桂英……

村里的听到锣声和喊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问,他家老二,你说的可是真话?

真话,真话!我父亲兴奋地回答说。

五叔真的要说上一段子?

一点不假!就在今晚,就在打谷场上!

好啊,好久没听他说书了,好几年了吧?

是啊,还是听五叔说书过瘾……

我父亲看到大家这样说,心里越是兴奋。他从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敲到北头。人们纷纷出来和他打招呼。

这时,赖四出来了,他拦住了我父亲说,喂,五叔真的要说书呀?

我父亲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那还用说!

赖四拦住了我父亲说,他是不是不想要他的手?

我父亲有些惊慌起来,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一些了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赖四松了我父亲的手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对他说,如果再来一次运动……

我父亲说,陈二定家孩子从省城里回来说过,不会再有运动了!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赖四说,政策政策,一时一刻,天上要阴要晴,谁有个准头呢?

我父亲怔了一下。他可能在考虑这个锣声是否要敲完,所以后来的锣声便有些稀疏,但他还是坚持从西头敲到东头后才回家。到了家里,他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了,我母亲马上明白了,她对我父亲说,这还不明显吗?因为那些赌博的人都是在赖四家里,他要收场地费的,赢了人还得抽出一定的彩头给他,现在大家去听书,不是堵了他家的财路吗?

我父亲忽然有些担心起来,眼里掠过了一丝忧郁。

我母亲说,这事……还得细细思量一下的好……赖四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父亲看了看墙头上的那面锣,对我母亲说,那……还是把它收起来吧。

21

不管我父亲多么的忧郁,那天晚上的书还是开场了。与过去不同的是,到场上来的,大都是一些老头和小孩们,中年人来的很少,而年轻人基本上不来了。

我到打谷场时,看到了村里马伢的母亲站在稻草后面张望。我说,七婶,你怎么不进去呢?

她有些慌张地对我说,啊,我路过,只看看,只看看……我看到她的脸红了,接着她又连忙转身,和别的人打招呼。我也没有在意便进了场子。

五叔坐在场子中间,慢慢地取出大鼓,由于鼓架在运动中砸了,因此他只好把它放在凳子上;然后,五叔从一个油布包里取出一根敲鼓的梆子来,左手把了夹板,右手拽了梆子,随着叮当的一声响,一声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谷场。我坐在母亲的身后,听了心里忽然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好像有一片锋利的刀子,从我的心头上静无声息地划过,等过后才知道疼痛的感觉。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喝彩,过后掌声哗哗地响了起来,尽管来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掌声还是很密集。

“说的是那穆桂英,要大战杨宗保。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亮,只见一匹白马在阵前跑,马上英雄披铁甲,小小年纪武艺高。对阵里,一位女将马上坐,不怒自威眉带笑……”

打谷场上原是闹轰轰的,但这几句开场过后,场子里一下子静得像无人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一下子停止了呼吸。

“只见那杨宗保大喝一声:来将通名!本爷手下不斩无名之将!对阵里一声娇叱:休得逞能,放马过来,本王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五叔越说声音越高,好像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根本看不到平时那个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手里的梆子打得格外的有力,夹板也拍得噼哩啪啦作响。

“列位,只见两匹战马,一青一白,在阵前腾挪躲闪,你攻我打,你进我退,你打我防,你防我守,打得不可开交……”

五叔书说得正酣,村子里的人都在凝神静气,大人们都把自己的孩子紧紧地搂着,生怕小孩们的一声啼哭,会把五叔的声音打断似的。

“咚咚咚,哒哒哒……”

五叔说着说着,竟然不能自以地站了起来,又说了一大段,看到人们听得如醉如痴,五叔忽然想喝一口水,于是他停了下来,半天人们还没有反映。过了几秒才听见大人们的嘘气声,好像是冒了一次险后平安无事,又 好像是没了吃的年代偷了村子里的一根黄瓜被人发觉最后又终于逃脱的惊喜……

五叔正要接着往下说,忽然听到有人惊呼,唉呀呀,我的妈呀,屁股下着火了呢!

他这一喊,把大家的视线才全引过去了。接着又一声惊叫,失火了,失火了!

我往喊的那边一看,只见稻草堆上一片火光,它越来越大,看样子是烧了好久了,而人们竟然都没有察觉。这时打谷场上的人才慌了神地全大呼小叫起来:失火啦,失火啦……

我父亲也喊了起来,救火呀,大伙们救火呀!

人们纷纷往家里跑去,一会儿,稻场上的人群走了个干静。五叔怔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母亲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喊,五哥,快跑啊,火烧过来了呢!

我母亲的声音很大,但五叔像没听见似的,还是坐在那里。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五叔没有动静,而火越来越大,于是我便很快跑到池塘的岸上去了。这时跑回去的大人们,有的已很快拿来了脸盆、水桶,开始提水往谷场冲去。

我父亲一马当先,当他冲到谷场中间时,吓得大叫起来,五叔坐在火堆中间,竟然动也没动!

五叔!五叔!

五叔好像听到我父亲的叫喊,我父亲急了。这时打谷场上的四周全被火包围了,冲不进去。我父亲在外面干喊。陈二定也提着水过来了,他冲着我父亲叫道,快救火吧,不救火他出不来!

于是村子里的大人们开始救火。妇女们站在塘岸,男人们排成队,把一桶又一桶、一盆又一盆的水传递过去。

一桶,两桶……

一分钟,两分钟……

嘈杂的人群杂夹着叫喊声与怒骂声,使静寂的山村格外热闹起来。

半个小时后,大火终于被扑灭。冒着烟的干草,烧得所剩无几。人们都在对这场大火议论纷纷,突然听到陈富贵说,柴油味,我闻到了柴油味!

是柴油味,我也闻到了!

他娘的,还真是柴油味,莫不是有人故意放火吧?

这一说,周围一下子静下来了。接到骂声响了起来,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我父亲没有理会他们,他冲进谷场中间,以为五叔烧着了。他摸了摸五叔的头,五叔的头竟然有些冰冷,我父亲低声地说,五叔……

五叔没有吱声,半天,他才慢慢地收起他的锣鼓,慢慢地走出谷场,对着村子的人们,高声地骂了一句:

娼妈养的!有种的就站出来,背里使勾子算什么好汉!

那是五叔第一次用这么高的声音说话,也是五叔第一次骂人。我父亲发现,五叔竟然哭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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