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长了脚一样，在长江上下游之间，来回倾注。这里停了，那里下，那里停了，这里下。
我记忆里的那个皖南夏季 ，想起来就是八个字：
雨如悬绳，数日不绝。
据事后统计，那一年夏季的三个月里，长江流域一共出现了74个暴雨日，而且其中有八成以上是大暴雨。
当暴雨一直下，长江的水流越来越急，水位越来越高。
慢慢地，一个两头低，中间高，形似山峰的大波浪，就在江河里形成了。
那就是洪峰。
它们从上游一路汇集雨、水，汹涌而下，陡涨陡落，冲击力十足，危害性也十足。
1998年，长江一共出现了8次洪峰。
7月2日是第一次，8月31日是第8次。
间隔长则半个月，短则四天。
宜昌、汉口等地监测的洪峰流量，频频超过6万立方米每秒——想象一下每秒有7万吨水从你面前汹涌而过的画面吧。
……宜昌、沙市、武汉、九江、安庆、芜湖、南京……
每一座城的长江大堤上，对洪峰过境，都绝对不敢掉以轻心。
我们在电视里看到洪峰过境，可能还会有豪气万丈，诗兴大发，以为大河滔滔，气势磅礴。
但在江堤上守护的人则是日夜悬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翻阅那一年的洪水记录，有两座城，看得我惊心动魄。
一个是武汉，一个是九江。
地势低洼，江河支流众多。风调雨顺之年，这里的江河温顺如绵羊，一旦翻脸，则桀骜如恶龙。
在长江中下游，它也是唯一有抗洪任务的特大城市。
境内长江、汉江大堤长达400多公里，算上连江支堤的话有800公里之长。
防洪压力之大，毋庸赘言。
在1998年的7月，武汉也是接连暴雨。
21日至22日，倾盆暴雨，更是下了两天两夜，雨量创下历史记录。
暴雨之下，大堤此侧的武汉城里，内涝积水，车如行舟。大堤之外，洪水猛涨，高悬过顶。
武汉最惊险的一刻，可能就是王占成发现管涌的那一刻。
7月29日下午五点多，68岁老人王占成，沿长江大堤巡查，发现了一处口杯大小的管涌口，喷出的水柱有一米多。
他操起一根两米多长的竹竿，跳入水中摸索，发现管涌口正在迅速扩大，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一米的漏洞。
这是溃堤的征兆。一旦溃决，700万武汉市民危矣。
王占成双脚卡住漏洞沿，对岸大喊“我找到窟窿眼儿了”。
最后，1700多人，近两个小时，44床棉被包着土袋堵住了洞口。
武汉免于没顶。
当晚，武汉副市长找到王占成家，送上了一枚“五一”劳动奖章和一万元奖金。
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办公室编纂的《1998年防汛抗洪大事记》记录下了此事，最后说道：
王占成立了大功。
七个字，字字千金。
江西九江，在长江上，处在一个特殊位置。
它的上面是，川水、汉水和洞庭湖，下泄压境。下面是，鄱阳湖五河出流顶托。
长江是扁担，九江一头挑着洞庭湖，一头压着鄱阳湖。
都说“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有人补了一句：“灾在九江”。
上压下顶，洪峰重叠，重压之下，九江声声告急。
1998年的夏季，九江在21天里，长江水位上涨了7米多，超过警戒水位时间长达94天，超历史水位持续时间长达40天。
洪水高位浸泡，大堤承受力到了极限。8月7日，最危急的时刻出现了。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洪水冲破距离九江城四公里处的长江大堤。
在7米高的落差下，大堤之外的江水犹如脱缰野马，咆哮涌入，迅速撕开了一个60米长的豁口。
42万九江市民，岌岌可危。
当天下午五点，一艘长80米，载有1500吨煤的大型货船被紧急征用。
在拖船拖带下，它缓缓靠近，横堵在决口中央，凿沉。
此后又有7条船陆续靠近，凿沉。
战士纷纷跳入江水，用身体形成防洪墙，挡住洪水，以利于战友搭建铁架。
今天，我们非亲历者看到这些，也许不过是数字，可以云淡风轻。但实际上，那是非常悲壮的。
我在网上看到一段出处不详的亲历者回忆：
江上所有民用船都会被拦下来，拉到指定地点，有电焊工把船凿穿，让它沉下去，缝隙里打钢管。那些士兵就趴在钢管上，挡住水浪，浪一来，几个人被冲下去，过一会，浪又来，又冲下去几个人，死的活的不知道。
那个镜头真的很难忘，很恐怖，钢筋上密密麻麻全是人，一个浪过来就打掉了十几个人，不知死活。就这样四天。
忍不住眼泪就流下来。
7
1998年的抗洪，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在长江上集结兵力最多的一次。
当年解放九江，解放军才用了一个师的兵力。
这次九江抗洪，驻扎当地整建制的师就有5个，将军就有十多个。
有人计算，在九江城区20多公里的大堤上，平均1.5米就有2个战士在守卫。
守护城镇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实不是水泥铸就的大堤，而是大堤上肉体之躯的军人。
因为洪水来袭，老百姓往安全的地方逃命，军人则是向危险的地方逆行。
有人问，为什么要堤在人在，誓于大堤共存亡？
因为洪水之下，长江已是悬河。长江两岸，是中国近乎一半的人口、耕地、城市重镇。
有人问，为什么豁口那么大，还要拿血肉之躯去堵？
因为很多工程机械上不去，只能靠人去堵，去抢时间。
堤坝之内是成百上千万的居民，明知堵不住了还要去堵，为的是争取居民安全转移的时间。
因为解放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人民的子弟兵。
8
1998年的大洪水，哪里受灾人口最多？
第一是江西，超过2300万。第二是湖南，超过2100万。第三是湖北，1900多万。第四是四川，1700多万。第五是我的老家安徽，1500多万。
全中国的损失又有多沉重呢？
公开的权威数据是，农田受灾面积2229万公顷，死亡4150人，损失2551亿元。
直接受到洪灾影响的超过2亿人。
至于那一年为了抗洪，有多少子弟兵被洪水卷走？
具体的数字难以查询，但有心查找，还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案例。
比如，8月1日建军节，在湖北嘉鱼县牺牲的19名解放军。
当天晚上八点多，湖北嘉鱼县一处堤防溃决，一两米的缺口迅速扩大到百米。
湖北省紧急调动了2000名军警，空投了一万件救生衣。
在抢险中，19名解放军官兵牺牲。年龄最大的叫高建成，33岁，最小的曹军平，不到18岁。
“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在这样的子弟兵面前，祖海的《为了谁》是那一年无数人唱到泪下的歌。
9
就像今年的暴雨洪灾之下，我们想起98年。
那一年，经常拿来对比的是1954年、1931年。看那两年的历史，会别有感慨。
比如，98年的武汉守住了。
1931年的大洪水，它经历了洪水破城的惨痛。仅汉口一地，就死了3万市民。
大水之后，武汉城里霍乱、痢疾、伤寒、天花流行数年，寡妇墩、无人村，闻者泪下。
再比如，1954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
当年长江干堤决口60多处，江汉平原、岳阳、黄石、九江、安庆、芜湖受淹，贯穿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京广铁路中断100多天，超过3.3万人死亡。
再往前，1931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
当年长江干堤决口300多处，整个长江中下游几乎全部受淹，死亡14.5万人。
10
其实，这一年的洪水，不仅是长江。
东北的松花江流域、闽江、西江、淮河、黄河、海河流域，也都发生了洪水，“百年一遇”“特大”“超历史警戒水位”，翻阅史志，俯拾皆是。
就像我以前写到的：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自然灾害太多了。
每一年不是这里有旱灾，就是那里有雪灾，不是这里地震了，就是那里山崩了。哪一年如果风调雨顺，啥事没有，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有点奇怪。
中国的老百姓要求的真不多，无非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偏偏这八个字，要实现起来是真的难。
那一年的抗洪，结束在9月。
9月7日，长江干流全线恢复通航，最长封航时间43天。
22日，抗洪的军警撤离第一线。
25日，长江中下游干流水位全线回落至警戒水位以下。
在9月28日，全国抗洪抢险总结表彰大会上，所有人起立，向在洪灾中永生的烈士、同胞默哀。
行文至此，念及当下，回望98，惟愿江河安澜，天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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