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常与我在微信里交流的朋友,不经意间说到自己目睹过的一幕:在人流如织的城市街头,遇见了十几年前莫名仰慕和尊敬的中学老师,他正在帮着摆摊的妻子卖水果,曾经的意气风发和斯文儒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沧桑和委顿困窘的模样,还因为手忙脚乱不时被壮硕的妻子当街训斥,却又满脸堆笑,和摊前的顾客讨价还价。
朋友的话无可辩驳,她的感慨显然有可以理解的恰如其分。闰土,少年时光在鲁迅《故乡》中读到过的一个名字,此时,从记忆深处抖落光阴的尘埃,带着属于他的故事,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一段关于少年闰土的描述,如此美好,如此动人,曾无比确切地吻合了少年时代心中的梦幻,成为记忆里一段无法抹去的文字。还远远不止这一些,少年闰土,会在下雪天捕鸟,稻鸡、角鸡、鹁鸪、蓝背,什么鸟儿都有;他还会在夏天到海边捡贝壳,红的绿的,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他会在月光下守护地里的西瓜,勇敢而又快乐地和獾猪、刺猬、猹搏斗……他的心空里,有无穷无尽的秘密和英雄般的自豪,他的世界里,充满了绚丽夺目的光芒。这一切,一如我们少年时代真实存在过的期待与憧憬,那个时候,我们的心中都装着这样一个闰土,我们自然而又自觉地,活出了少年闰土的样子,却又自然而然地,厌恶后来变成了中年的闰土。
二十年后,再见闰土,一切都变了,他已不再是记忆中的闰土。意气风发的少年蜕变成了中年大叔,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的通红,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那手也不是记忆里红润圆实的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更诧异的是,曾经聪慧、阳光的少年闰土,业已成为一个“懂规矩”的中年人,站在鲁迅面前,他不敢再像儿时那般肆无忌惮的张扬和骄傲,而是嚅嗫着双唇,恭敬的叫出一声“老爷”,还要解释:那时是孩子,不懂事……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磨砺成庸碌、世故、无趣、惶恐的中年,这种身份的蜕变和个性的沦陷,哪是光阴的无情可以完全解释得了的。半生匆匆,输在起跑线落后在中途,跌倒在坑洼与泥泞中的人啊,有谁能抗拒这样的人生?一不留神,我们都活成了中年的闰土!神情里尽是委顿与疲惫,眼神里写满顺从与妥协,举动里透着卑微与隐忍,与朋友眼中那个在街头卖水果的中年老师相比,你和我,不过是换了一个身份和职业的闰土罢了。曾经白衣胜雪纯净如洗的少年,曾经脚步如风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曾经高唱着《水手》满脸坚毅的少年,曾经天天在日记里写下梦和未来的少年,曾经不惧风雨敢打敢拼的少年……再也回不去了,现在,都不可避免地变成彼此眼中,小心翼翼的中年闰土。
但是,即便平凡卑微如闰土,手握锄头和钢叉,成为一名最普通的劳动者,通过相亲娶了一个不那么爱的女人,凑合着过日子,然后生几个孩子,为生活而奔波,但并未见他有多沮丧和颓废,也不见得有多悲惨与可怜,就连鲁迅在文中写到的“我”要送他一些不用的东西之时,他也不过选了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幅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还像领奖金一样开心,几天后,划船来搬走了所有的草灰。
如果对命运和现实的反击徒劳无功,那么,告别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疏离世界的复杂与险恶,接受人生的艰难与坎坷,用一种淡然的态度与时光握手言和,不贪心,也不清高,做这样的闰土,谁又能说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尽管不再是那个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而只要能为孩子遮风挡雨,能在风雨之中为一个家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不在意卑躬屈膝,做这样的闰土,又有什么不值得的?或许,《故乡》当中,文字之外的闰土,在深夜里,有着悠长而香甜的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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