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黄仲则诗选注（四）

湖上和酬仇丽亭

袖里琅玕一笑投，凭栏朗诵破枯喉。湖山本是君家物，风月翻添客里愁。（赠诗有“锦囊收拾西湖去”之句）夹岸晚荷香堕水，一堤烟柳澹思秋。采菱声散横塘暮，多病词人莫倚楼。

【解】

乾隆三十三年（1768）四月间仲则至杭州，读书于席氏别业，结识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就是仇丽亭。丽亭长仲则十岁，三年前刚中副贡生，尚未入仕。仲则与他一见如故，后每至杭州，必舣舟主其家。丽亭原唱已不传，内容想不外乎游湖感兴之类，仲则和作毫无酬酢客气，足见两人甚是相得，同时也见出仲则性情倜傥、意气真率之处。律诗技巧更是少有的早熟，造语老到，对仗活脱，很难想象是出自二十岁的年轻人之手。

【注】

仇丽亭（1739-1794）：名养正，榜名永清，一字蒙士，号一鸥，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举人，官桐庐县儒学训导，掌管文澜阁四库全书。能诗，著有《未学斋诗集》。

琅玕：似珠玉的美石，此指仇原唱之作。柳如是《答汪然明》：“微雾独领更幽姿，袖里琅玕今尚持。”

枯喉：干渴的咽喉，形容渴望仇诗之状。郝经《怀素青帘斗将二帖歌》：“见我酒酣使题评，快饮数钟浇枯喉。”

横塘：古堤名。三国吴大帝时于建业（今江苏南京市）南淮水南岸修筑，后为百姓聚居之地。晋左思《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唐崔颢《长干曲》其一：“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

【解】

中国古代文人，自幼读经书，通儒学，莫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理想，及长无所遇，濩落失意，则或逃于习禅，或遁于修道，往释、道二教寻求安身立命之所，以为人生最后的无奈归栖。而黄仲则此诗起句即言“仙佛茫茫两未成”，等于从终局处宣告了人生的失败和绝望，这样的话，实在很像是饱经人生忧患和失意的中年人所发，而其时诗人却只有二十岁，初入名利之场，还根本未经历世事的坎坷。可令人惊讶的是，他却仿佛已洞见自己与世俗不可调和的对立，更预感到日后路途的艰辛。于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两句，就成了对自身与群体命运的终极体认，像是一个谶言，不仅预示了他的未来，也引发日后无数不遇才人的深深共鸣，成为他最早为人传诵的名篇。

【注】

不平鸣：韩愈《送孟东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泥絮沾来：沾泥的柳絮不再飘飞，比喻心情沉寂不复波动。赵令畤《侯鲭录》卷三：“ 东坡在徐 ，参寥自钱塘访之，坡席上令一妓戏求诗，参寥口占一绝云：'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元许谦《次韵丘以道》其三：“心事沾泥絮，生涯逐浪萍。”薄倖：薄情，负心。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白眼：露出眼白，表示鄙薄或厌恶。《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

晓雪

先生屋小如宛丘，岁晏苦听风声愁。一宵风息得安寐，同云已阁低檐头。晓来重衾足不热，却怪纸窗明太澈。小童狂喜排闼来，报道空庭已堆雪。撒盐飞絮犹纷纷，隔却一纸无声闻。反披羊裘洞扉立，心目照曜寒无垠。此时兴发睡魔去，今年见雪此初度。倾囊只合市村醪，炙砚还应遣长句。微哦忽忽思前游，丙戌岁暮吴陵舟。压篷大雪苦无饮，至今典却相如裘。回头此景如电掣，其间聚散复一瞥。范阳公子诗中豪（谓闵季心），白战何曾持寸铁。此雪应让燕山多，击筑故人悲且歌。寒夜谁来剡溪访，乘兴欲往将如何？将如何，雪不止，随风飘扬低复起，散入千村万村里。山僧执帚仰看天，昨夜厨空已无米。

【解】

晓起赏雪，通常多有一番清兴，但诗人却因贫窭局促，夜不得暖睡，晓不得温饱，想趁兴作一首长歌，写着写着便意兴阑珊，因为他想起两年前舟过吴陵遇雪、典裘沽酒的经历，感今抚昔，就再也提不起兴致了。这寥落的情怀正和小童的兴奋形成鲜明的对照。用心写诗吧，又想起他崇敬的前辈诗人李白的名句，想起苏东坡的“白战”逸事，一种前不见古人今不见来客的孤独感浮上心来。诗写到“乘兴欲往将如何”，一直都是有规则的四句一转韵，平仄交押。末段重复“将如何”，用节奏的变化，加重了恓惶无依的感觉。结联忽转而写扫雪看天，寺里昨夜已厨空无米，则投宿的诗人今日有无饭吃尚不可知。平平常常的一句叙述，又带出进退失据的意外遭际。仲则每能用这种不经意之笔写出难言的困厄，实在是感触太深。

【注】

“先生”句：苏轼《戏子由》：“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岁晏：一年将尽之时。 白居易 《观刈麦》：“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同云：《诗·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朱熹《诗集传》：“同云，云一色也。将雪之候如此。”后世用为降雪之典。

排闼：推开门。《史记·樊郦滕灌列传》：“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樊）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张守节《正义》：“闼，宫中小门。”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撒盐飞絮：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无垠：无边际。《楚辞·远游》：“道可受兮而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唐王该 《日烛》：“周太虚以游眺，究漭荡而无垠。”

兴发：兴致勃发。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村醪：村酒。醪，本指酒酿。引申为浊酒。司空图 《柏东》：“免教世路人相忌，逢著村醪亦不憎。”

忽忽：失意貌。《史记·韩长孺列传》：“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韩愈《忽忽》：“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丙戌：乾隆三十一年（1766），这年冬诗人行经吴陵遇雪。吴陵：三国吴先主孙坚墓，亦称高陵，在今江苏丹阳市西十五里。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五镇江府丹阳县。

相如裘：葛洪《西京杂记》卷二：“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

电掣：电光急闪而过。喻迅速、转瞬即逝。梁简文帝《金錞赋》：“野旷尘昏，星流电掣。”

白战：空手作战。指作“禁体诗”时禁用某些较常用的字。苏轼《聚星堂雪》：“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燕山：李白《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击筑：筑，古代一种弦乐器，似筝，以竹尺击之，声音悲壮。《史记·刺客列传》：“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 高渐离击筑， 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后以“击筑”喻指慷慨悲歌或悲歌送别。

乘兴：趁一时高兴；兴会所至。 刘义庆 《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忽忆戴安道 。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 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